戴希今天加班。
嘉云大厦外罩玻璃幕墙,一体通透,江面映着大厦外墙的辉煌金光如梦似幻,接连不断的过路人从光影中走过,仿佛完成一次铜臭气味到灰尘土腥的剥离过程。
孟蕾坐在对面办公楼下的公共椅子上,仰望21层灯火通明办公区来来往往精英人群,大理石面躺在手心,像嘉云顶楼耀眼的球形装饰一般冰冷。
她低头端详着严丝合缝的纱布接口,眸光冷冽,忽然想到了应亓。
他叫她生生。
张先生家的秦姨也叫她生生。
他们口中的生生,是大家很珍爱的人吗?
应亓看到她红了眼,秦姨也哭了,大家有……那么想念她吗?
磨没了底纹的帆布鞋蹭在地面上,滑溜溜的。孟蕾蹭着蹭着鼻尖一酸,两滴眼泪倏忽滑到了下巴。她抬起手阳历抹掉,吸了吸鼻子。
算了,享受爱是有钱人的权利,我还有一大堆债要还呢。
虽然张太太把她轰了出来,但她不想放弃,找时间还得再去一次。在那之前……
“孟孟!”戴希在身后出现,头发散乱得不行。
“戴希,你下班了?”孟蕾瞧她,“包呢?”
“别提了,我们老大又把助理炒了,我正忙着给她连夜改方案呢,你电话也打不通。”
孟蕾掏出手机,老旧的翻盖机早就没电了。
“不好意思啊,还让你特地下来找我。”
“没事儿,我正好下来放个风,现在公司也没人了,你跟我上去坐坐吧,我那儿有泡面!”
戴希口中的“一会儿”可能是宇宙某个超新星记录模式,工位上时间流速是外界的百分之一,孟蕾一觉醒来她还在忙。
此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天光微亮。
孟蕾趴着睡了一觉,发现自己落枕了。
通宵加班的人是待炸火药桶,谁敢多说一句都容易引发爆炸惨案。她不敢打扰戴希,站起来活动筋骨,不方便转来转去,只能上下左右观察戴希的工位,然后她看见了一份印着“招聘启事”四个大字的文件,心头微动。
“戴希,这个我能看一下吗?”
戴希头都没回,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反正她一个刚转正的,桌面上也没什么机密文件要保护。
文件有好几页,孟蕾从头到尾浏览下来,发现其实只关于一个岗位。
总经理助理。
那不就是戴希口中的“老大”?
没错,是说刚炒了助理……或许……可以试试?
做不成启乔的设计师,能进启乔也是好的。
孟蕾下楼买两人的早饭,心里还惦记着招聘启事,没注意几米外的便利店门口走进去一个人。
应亓每日晨跑,固定路线从家到公司楼下,中途便利店补充水分,再跑回去。
第三次遇见孟蕾,还是碰巧。
他从店门口经过,扫过她扬手招呼的身影,没由得停驻在路边。
“要一碗馄饨,多放香菜,不要胡椒。”
孟蕾排了半小时队,点单的声音都很轻快。
“打包带走,谢谢老板!”
因为她一句“打包带走”,本来想继续晨跑的应亓愣是又走了回来。
周围皆是商圈,最近的小区是应亓家,直线距离尚有三公里,这么早她打包早饭,去哪儿?
应大少爷自认光明磊落,从没做过此等偷鸡摸狗的不轨之事,第一回干,竟然也得心应手。
他远远跟着孟蕾,直到启乔楼下,也亏得孟蕾走路抬头挺胸,一次头没回,愣是让应亓这毫不掩饰的跟踪行径没有暴露。
应亓压下帽檐,跑了半程出的薄汗早已干透。
他皱着眉看上行电梯停在了16楼,转身掏出手机发信息。
闵诗乔被短信铃声惊醒,正要起床气大爆发,却在看清发件人的那一刻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旷世奇谈!
破天荒!
她恨不得将本月最贵广告位内容修改,昭告全城市民——
“你会发短信?”
应亓波澜不惊地看着屏幕,平静地锁屏。
紧接着。
闵诗乔:“最近公司确实计划招人,但还没招到,应董有推荐?”
那就不是在职人员了?
应亓直接电话过去询问,闵诗乔打着哈欠告知:“启乔近一个月都没有新人入职。不过……应少爷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公司的人事了?”
电话沟通到这儿结束,闵诗乔被应亓短信加电话的架势弄得睡意全无,越想越不对劲,一个钟头后,她出现在了公司门口。
总经理突袭查岗,全公司却只有一人。
戴希蓬头垢面从她办公室出来,哈欠打到一半险些呛着。
“就你在?”
戴希惶恐点头。
面前的乔总雷厉风行女强人,去年总部会议因为经费问题让CEO当众下不来台,事后一个月竟安然无恙,处理结果是董事会把CEO开了。
从此女魔头名声大噪。
“没别人过来?”
戴希条件反射又点头,迟钝三秒忽然想起什么,又憋回去了。
闵诗乔眼力敏锐,挑眉质问:“需要我亲自查监控?”
戴希无辜,明明自己通宵加班十佳好员工,怎么褒奖没有,还要承担女魔头拷问?
“我朋友来过,”好在她智慧过人,现场造假,“总经理助理不是招人么,她来了解下情况。”
“哦?”闵诗乔颇感兴趣,“你推荐你朋友应聘我助理,是真朋友?”
“我”字格外重音。
戴希:“……”
您也知道自己惊世骇俗,是职场一霸啊。
“念你为公司奉献,给你朋友约后天上午的面试,”闵诗乔墨镜一戴,下达命令,“我回去补觉了。”
戴希:“……”
总感觉有些不对劲,还有些对不起孟孟。
-
下午天气转阴。
孟蕾在出租屋补了会儿觉,和手心的纸片面面相觑良久,还是来了。
城郊延鹤墓园。
她很奇怪秦姨为什么写这样一个地址给她,还是避开张太太,在推搡间塞进她口袋,用口型传达意思。
“去。”
1区八排八号。
孟蕾默念数字,望了眼阴恻恻的墓园,莫名有些心跳加快。
平地里起了阵风,轰轰烈烈撩起尚有绿意的叶子,哗啦啦一片连一片,犹如万物之灵,随风到此,凭声带起入园人心中的涟漪。
算了,来都来了。孟蕾抱住自己,一咬牙跺跺脚,走了进去。
本地祭拜习俗多在清晨,她一个人单单薄薄进门,头发都被风吹乱,像个找不到家的孤魂野鬼。守园人别有心思看她一眼,嘱咐一句:“天恐怕要下雨。”
孟蕾没有带伞。
她于是跑起来,风声被甩在身后,落地又呼啸而起。
藏身于草坪的枯叶争先恐后卷起风旋,刚起势便被孟蕾无情打断,可能是不满她的践踏,风更喧嚣,连树的枝干都摇摆起来。
乌云不知何时笼罩成片,蓄力许久,连成几声闷雷落在头顶。
孟蕾魇住一霎,堪堪停住脚步抬头,一粒豆大的雨点如有灵现落在她紧攥包袋的手背,留下一枚梅花形状的雨渍。
——世间万物有灵,无形似幻,缥缈不可捉,在同个次元空间共存与人类共存,彼此互不干扰。但某些命运般的特定时刻,人可以感受到灵的私语。
便如此时,孟蕾鬼使神差地低头,发现自己刚好停在了八排八号的墓碑前。
然后她看到了……两张极为熟悉的脸。
接着一道炸雷惊响,大雨倾盆而下。
再次醒来是在医院。
梦中还是那个墓园,照片上夫妇二人流着血泪惨笑,凄凄晏晏,嘴里含糊不清说着话,孟蕾凑近了,听见对方唤她:“……生……生……生生”
“生生!!”
孟蕾一声大叫惊醒,下一秒手背刺痛传来。
吊针因为她剧烈动作移动,医用胶布贴住的部位瞬间升起一条血红。
“别动。”
从旁立刻伸过来一双指甲修剪得圆而干净的手,轻挤几下滴管,血液听话回流。
应亓小心放下她输液的手,柔软指腹按在她手背缓解胀痛,流连且温柔,像极全世界最贴心恋人。
垂眸凝视,黑色蛾翅般的睫毛遮住他复杂眼底沉敛又安静,却让看见表象的孟蕾暗自心口一动。
“怎么是你?”
她默默把手抽回。
应亓避而不答:“你要不要躺下?”
孟蕾抬眼和他对视,对方的目光却并不落在她身上。
转头,看见枕头旁的斑驳纸条,黑色字迹已经洇湿模糊,只有数字还尚能辨认。
八排八号……
一时之间,孟蕾缄口不言。
她习惯遇到事情先自己解决,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没有人可以依靠的日子从成年延续至今,社会总是险恶的,尤其对她这样贫困、没有出众能力,又不幸长相漂亮的女孩子来说。
好皮囊只能锦上添花,如果生在尘埃中,漂亮脸蛋便是累赘,有时候还是致命的缺点。
孟蕾穿衣服只图简单方便,当然也确实没钱打扮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能跑就跑,遇上不公平的事只要不是太过分也是能忍则忍,她怕极了命运中的一切灾厄,唯恐一个小小劫难,让她就此堕入绝境,再没有迎接新生的机会。
应亓身份高贵,如星星般遥不可及。有些话她不该问。
比如他如何发现自己?又如何送自己到医院?
有钱人的善良都有限。
但她依稀记得墓碑上的名字。
季业成……俞慧书……
熟悉的字眼。
太阳穴深处猛地跳了一下,升起尖锐的疼痛。孟蕾痛苦地捂住头,急促间大喘了两口气。
晕倒之前,是应亓焦急的表情在余光里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