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川看着无风堂左使杨义的腿倒吸了一口气。大腿到膝盖，长长的一条刀伤，肉都翻在外面，如同在腿上挖开了一条沟壑，血、肉、脓，都混在了一块，散发着恶臭，触目惊心，周围有苍蝇在飞，好像等待时机准备大快朵颐。
再往上看，腹部伤口虽然不大，但是很深，他按了按伤口旁边，便有脓血从伤口里流出，江平川知道，其实最要紧的是这里。
杨义却还在笑着安慰林无风：“少堂主不必担心，过几天就好了。”
江平川将薄被给他拉下来，嘱咐身边站着的一个少年道：“伤口处一定要晾着，不能捂，也不要让蚊虫叮到。”
身边那人连连点头。
林无风跟着江平川来到门外，问：“杨大哥的伤，能不能治？”
看着林无风紧张的神色，江平川笑着将胳膊抱在胸前，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道：“你向来杀人不眨眼，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你能关心的人呢。”
“到底能还是不能？”
“难说，腹部的伤还不清楚，需要切开来看看里面情况，这要考虑很多因素……”
“你治好他，我帮你找到老龟。”林无风说罢便转身离去，江平川看着林无风的背影弯了弯嘴角。
其实江平川刚才的话也并不假，他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治好杨义。毕竟条件太落后了，但凡事总得一试。
他找王大有一一列上他所需要的东西和药材。
王大有看着长长一列，眼睛滴溜溜直转。
药材、刀具、棉布、麻绳，针钩……他都能理解，只是这五十坛子酒作何用却看不明白。他们自己处理伤口时，都是喝口酒喷一下就完事了，实在不行，来上一坛子酒把自己灌醉了也行，这么多……
“嘿嘿，江兄，咱们这酒是……”
江平川笑笑道：“消毒用，您只管备来便是。”
虽然满肚子疑惑，王大有还是照做了，毕竟这是少堂主安排的人，且瞧着吧。
江平川弄出一个简易的手术室，又用五十坛子酒提炼出高浓度的酒精，房间内、刀具、棉布全部消毒，又给自己全身消了毒，并跟大家约法三章：不经允许，谁都不准随便进入室内。
大家都以为这是江平川的独家秘方，不便让外人知道，也不以为意，都乖乖地在门外等候。
忽然江平川又走出房间，对林无风道：“我需要你来当我的帮手。”
一直照顾杨义的少年抢着答道：“我来，我来。”
江平川摇摇头：“我只信得过她。”
林无风一扬眉毛，干脆地回道：“好。”便跟着江平川来到了室内。
江平川给她罩上一块新布，用酒精消了毒，将一块布塞在她的手里。
林无风看他这一套动作做完，问道：“我要做什么？”
江平川微微一笑：“擦汗。给我。”
林无风和床上躺着的杨义都愣住了，杨义道：“我敬江兄行事仗义，还请江兄自重，你若借此羞辱少堂主，那便罢了，我这伤不治也罢。”
江平川并不理他，只是微笑着看着林无风，等她决断。
林无风点点头：“那就开始吧。江兄记得我们的约定便好。”
“且住，”杨义哑着嗓子叫道：“还请少堂主回避，不然我绝不让他治。”
林无风走上前来，安慰他道：“杨大哥不必多言，这人的医术我领教过，可以一试。无风堂已经损失惨重了，你是堂中高手，就算是为了无风堂着想，也必须要把伤治好。”
“那让老六来。”
“堂主之令你也要不听了吗？！”
杨义长叹了口气，砸了一下床板，其实他连砸床板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平川看着他俩，这才笑道：“没有别的意思，你们也看到了，做这个手术，对环境要求很高，必须保持无菌状态，手术会持续很长时间，这种天气我肯定要出汗，汗水滴到伤口上便容易引起伤口感染，到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其他人毛手毛脚的我信不过，只有杨堂主最合适。”
林无风冷峻的面容缓和下来，说道：“那就请江兄开始吧。”
江平川看了看在床上躺着的杨义，看上去也比他大不了几岁，此刻却一声不吭地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且还已经忍受了好几天，心里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嘱咐道：“短时间内我做不了麻药，会很疼，受不了疼痛是人之常情，实在忍不了，可以叫出来。”
杨义看了一眼林无风，道：“我没关系，有劳江兄。”
江平川点点头，把一块棉布叠起来，放到杨义的嘴中。
他决定先从好处理的腿伤开始。
第一步：消毒。
一碗高浓度酒精泼到了伤口上，杨义闷哼了一声，右腿哆嗦了一下，双手一下子抓紧了床板。
江平川看他一眼，又开始进行第二步：清创。
杨义紧咬着棉布，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的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江平川说了声：“擦汗。”
林无风见状，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拿着手中棉布便去给杨义擦汗。
江平川正全神贯注地清理创口，等了一会，觉得头上的汗珠都快落下去了，还不见林无风来擦，便抬头去看她，正好看见她在给杨义擦汗，而杨义欲拒还迎满脸通红。
江平川翻了个白眼，气道：“这边。”
林无风“哦”了一声，又手忙脚乱地给江平川擦。
这一路来，林无风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冷静、冷酷，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林无风如此手忙脚乱不镇定的样子，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三个人的配合渐入佳境，江平川心无旁骛地处理伤口，专注的神情引得林无风好几次都看得出神。
太阳已经变换了好几个方位，堂里兄弟如尹六唐、肖武等人在门口如热锅上的蚂蚁，想进去看看情况，但未经允许又不敢擅自闯入。最后大家撺掇尹六唐进去探探情况。
尹六唐怕堂主责罚，一开始死都不去，但是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有大家的激将法，便硬着头皮进去了。
江平川正在杨义的肚子上切开一个小口，而肚子的主人，他们的杨左使口咬棉布，脸色惨白，几欲昏厥过去。这在尹六唐看来无异于开膛剖肚的血腥场面，他虽然也真刀真枪地跟别人打斗过，但何曾见过有人如此冷静地在一个活人身上切开肚子，一下子惊叫了一声。
这一叫不要紧，江平川正全神贯注地在杨义的肚子上，猛地听到身边不远处有动静，心里便一哆嗦，好在他多年的手术实践让他握手术刀的手非常稳，没有给杨义造成伤害。
江平川抬头看了一眼尹六唐，正是一直在杨义身边照顾的那个年轻人，微蹙眉头，对林无风道：“让他出去。”
林无风瞪了一眼尹六唐，吓得尹六唐赶紧逃了出去。
出了门，尹六唐还没镇定下来，哆哆嗦嗦对众人边比划边说：“杨左使的肚子都被划开了，这么大一个口子，肠子都跑出来了。”
几个人听尹六唐如此一说，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没人敢说话。
杨义腹部的伤口切开后所幸并不严重，没有伤到内脏，清创之后，江平川用特制的细麻线给他缝上了伤口。
江平川深呼了一口气，一脸敬意地说道：“当年关二爷刮骨疗伤，也不过如此吧。”
杨义身上都已被汗浸透，苦笑道：“关二爷尚能谈笑自如，瞧我这一身狼狈，怎敢与之相比？”
江平川看着杨义，道：“不出意外，应该是没有生命之忧了，还需要好好静养几天再观察观察，伤口处、饮食都需要格外注意，注意事项我会告诉照顾你的人。”
“多谢江兄，此恩杨义记下了。”
江平川点点头看着同样是满头汗的林无风，道：“林堂主，请跟我来。”说着便出了屋子。
林无风刚想跟上去，杨义喊道：“少堂主！”
林无风停住脚步，向他看去，杨义嘴张了半天，最后只蹦出了两个字：“多谢。”
林无风笑道：“杨大哥莫要客气，眼下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我……去看看。”林无风指了指刚出门的江平川。
杨义看着林无风的背影，出了神，连大伙进来都没有察觉。
林无风随江平川来到房间门口，还以为他要提什么要求，正等着他开口，没想到江平川却将一个装酒的容器递给她：“你的伤口怎么样？也需要清理一下，自己可以吧？把酒精倒在伤口处即可，尽管用，不要怕浪费。”
林无风一时愣住，旋即笑道：“杨左使的事，多谢了。”
江平川点点头：“谢就免了，林堂主遵守约定便好。”
夜已经很深。江平川全无睡意，无聊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正盘算着如何制作麻醉剂、羊肠线等物，这正是现下这里急缺的东西。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给林无风包扎伤口时看到的她身上的伤疤。
这丫头真不知道怎么长大的，从小到大经受过什么才能把自己炼成杀人不眨眼。
冷面黑狐、无风堂堂主、赤白剑、林大将军、神龟……真是谜一样的女人呐！
对面房间传来几声敲门声，然后就隐约听到一声“请进”，这两天林无风的房间里总是来来回回有人进出，无风堂遭变，想来要解决的事情很多。
林无风问刚刚进来的王大有：“杨左使怎么样了。”
“还不错，晚上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不少，饭菜都是按照江公子的要求做的。”
林无风点点头，又问：“还没有严昭的消息吗？”
王大有叹了口气摇摇头：“这事说来也怪，如果严右使是叛徒，为何他没有把分堂供出来呢，难道他还有其他密谋，想等我们为老堂主办丧时将我们一网打尽？”
林无风摇摇头道：“不可能，凌州和严州相邻，两州的都尉近来总因为剿匪争功，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可能把如此大的功劳拱手让人。再说，当时我们并未设防，完全可以一起行动。按照朝廷的办事习惯，肯定会让凌州都尉主办此事，其他州配合，将分堂全部捣毁，这么大的一桩功劳，他怎么看不明白？”
“该打探的都打探了，都尉府也去过了，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林无风闭上眼睛，一行泪终究还是滑了下来。
最亲近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背叛了她。
她始终不愿意相信是严昭背叛了她，她建立无风堂，严昭是第一个追随的人，他们俩一起闯荡江湖，一起劫富济贫，一起喝酒，一起练剑。可是种种迹象又都指向了他。
无风堂受袭前几天，有人曾在都尉府附近见过他，而后便消失不见了，随后无风堂便遭遇了重创。
这里边一定有什么误会，可是现下找不到严昭，又能怎么办呢？
王大有见状，便站起身来：“已经不早了，少堂主早些休息，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少堂主主持大局呢！”
林无风点头，又想起一件事情，走到床头前将赤白剑摘下交于王大有，道：“还请王堂主为赤白寻个佳处，待来日斩杀仇敌，以雪我无风堂十年之恨。”
王大有忙站起来，伸出两手端端正正地接了过来。
待王大有走后，林无风坐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对面，站起身来提了壶酒，朝对门走去。
“江兄睡下了吗？”
过了片刻没听到动静，还以为江平川睡下了，林无风转过身想回房间。门却开了，江平川走了出来：“还没有，有事？”
“找你喝酒。”林无风在他面前晃了晃酒壶。
江平川接过酒壶，一侧身子做了个请进的动作。
林无风并不客气，直接走了进来。
江平川随手带上门，两扇门要合上的时候，忽然心念一动，又往外推了一点，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缝隙。
“聊天可以，喝酒就免了，你身上有伤。”
林无风一怔，然后微微一笑：“江兄可还住得习惯？”
江平川笑：“比起山里那几晚，好多了。”
提起山里，江平川忽然想起一事，道：“那天在山上，强盗还说要送一千两银子，这银子你不去取吗？”
林无风看着江平川，笑道：“江兄觉得一个小小山寨有一千两银子吗？”
江平川愣了一瞬，这他怎么知道，他又没做过强盗。但是听她口气好像又明知道他们没有。
“拿不出一千两银子，他们只能跑路。”
“你好像挺希望他们跑的。”
“过段时间，会有官兵进山剿匪，到时候他们就是死路一条。”
“等等，你是在帮他们？为什么？你不是还杀了他们的人吗？”江平川越听越迷惑。
“杀人不过是为了让你壮胆，救人也是顺水推舟、举手之劳，并不矛盾，何乐而不为？”
江平川哭笑不得，这是什么鬼逻辑？！
“那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一定会逃跑？”
“当然，”林无风看着窗外一弯月牙，淡淡地说道：“因为我是冷面黑狐啊。”
林无风显然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江兄要找神龟，你自己可有什么线索？比如之前是否见过，有什么特点？”
江平川无奈地摇摇头，这也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别说有交集了，那神龟连出现都没有出现过。
林无风眼底闪过一丝失望。
江平川并没有关注到她的脸色，自顾自地说道：“我们村一直有神龟的传说，我小时候特别痴迷于这个传说，发誓要把神龟找到，大概十岁的时候，有一次我在湖边睡着了，睡了好久，村里人都以为我病了，要把我送医院去。只记得那个时候做了个梦，梦见老龟了，好像还带我到了什么地方，不过后来醒了，再也没做过那样的梦。这几天我常常在想，我现在经历的一切是不是和当时一样，也是一场梦，到头来这里的一切，你、神龟、王掌柜、杨左使都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