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伤(1 / 1)

哒哒的马蹄声合着淡淡的血腥气渐渐逼近,在场三人闻声望去,封清桐颦了颦眉,第一个察觉出了异常。

“席诀?”

她快步迎了上去,待到钟席诀翻身下马后便动手翻看他的手掌。

“你怎么了?为何会受伤?”

钟星婵慢她一步探过头来,冷不防瞧见那点被血染成深色的布料,眉头应时也皱了起来。

钟席诀摇了摇头,“无妨,只是今日出公差时不当心割到了手,一点小伤罢了。”

他掩耳盗铃般将手背到身后,端得好一副不想让她忧心的善解人意,“况且现下血也已经止住了,姐姐不必在意。”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来哄人宽心的,毕竟钟二少爷话音未落,几缕鲜红的血丝就已经沿着布料的边缘再次渗了出来。

封清桐离他最近,自然也瞧见了这番情状。她眉头愈紧,短暂犹豫一瞬后便捉起钟席诀的袖子往马车的方向去。

“血哪里就止住了?马车上放着小药箱,我先替你重新包扎。”

钟席诀不置可否,“那就麻烦姐姐了。”

细碎的阳光落在参差的灌木丛上,钟二少爷低眉顺眼,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稚嫩孩童,无比乖觉地任由封清桐拽着他大步往前走。

站在道路中央的陈婉下意识侧身避让,她守着礼数垂首敛目,却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意外窥见了钟席诀唇边那抹极为浅淡的愉悦笑意。

嗯?

哪有人受了伤挨了骂还这么高兴的?

思绪间钟席诀已经与她错身而过,少年眼眸晶亮,冷白的指腹几不可察地轻缓游移,于走动之间似有若无地撞上了封清桐的指尖。

陈婉瞧着那二人逐渐触碰在一起的手指,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

待到秦以忱一刻之后靡靡归来,草场上的几人已经将上路的安置分配得明明白白。

钟席诀手掌受伤,自是不能再骑马;

陈婉要掩人耳目,必然需得待在车上;

至于封清桐与钟星婵,前者照护更为细心,后者马术更为精进,故而最后便由钟星婵骑马载着青芝同秦以忱走在外面,余下的则都留在马车上。

连钱骢打着鼻响,热情地将自己的大脑袋往钟星婵的掌心下蹭,钟三小姐顺势抚了一把它的鬓毛,瞧着指尖沾染上的那点新鲜血迹,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些不对劲。

她坐在马上回首观望,正巧将钟席诀扶封清桐上车的殷切背影纳入眼底。

一句隐晦的提醒几乎已经卡在了喉咙口,钟星婵唇瓣翕动,是个想说些什么的架势。

然一想到钟席诀掌心那道惨不忍睹的伤口,她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怎么了?”

一旁的秦以忱瞧见自家妹妹愁眉不展,抻着手臂用马鞭的鞭头戳了一下她的肩膀,

“还因为曹靖昌的事生气呢?别气了,一会儿到了鞠场,大哥用草给你编个蝈蝈玩。”

……蝈蝈?

钟星婵简直要被她这迟钝到没边的大哥给气笑了,她拧着眉头将秦以忱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心中着实百思不解。

明明就是血肉相通的兄弟两个,怎的一个就会千方百计地吸引姑娘注意,另一个却仿佛天生缺了一窍似的,木讷拙笨,堪比木头成精。

还用草编个蝈蝈给她玩?

钟席诀前几日向她痛下狠手时都知道找罐胭脂来丢她!

一心眷注幼妹的秦以忱没能得到回应,略一思索,尤不死心地再接再厉,

“怎么不理大哥?不喜欢蝈蝈吗?那蜻蜓呢?”

钟星婵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骑马跑远了。

***

直至几人抵达鞠场,秦以忱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钟席诀受了伤,他仔细检查过自家弟弟手上的伤口,没觉出什么大问题后便留下几句安嘱,继而系上襻膊,入了赛场。

陈婉同她们再次道谢后只身离开,钟星婵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甫一下马便带着青芝漫山遍野地游逛起来,芷雨则捧着三四个竹筒跑去溪涧边汲水,是以不过撩个帘的工夫,满满当当的一车人便只余了封清桐和钟席诀还留在原地。

京郊的气候较之城中要更暖一些,连绵的山峦早早披上了一层春色,就连风里都隐隐透着些生机盎然的活泼味道。

钟席诀不愿封清桐陪他闷在车里,索性便从树荫下择了一块平坦的大石头,铺上软绸布巾,摆上矮桌茶具,拉着人一起歇到了外头。

他将马车软凳上的金线小枕一并取下,一左一右垫到了封清桐的小臂下方,

“姐姐这么坐着累不累?靠着些吧。”

言罢又撩了袍子挨着她坐下,手上继续摆弄着第三个小枕头,口中尤自询问道:

“师母最近的胎像可还稳妥?”

钟二少爷四岁开蒙,他自己本就是个冰雪聪慧的喜人性子,加之身后又是世代簪缨的安都钟家,故而即便是庶出一脉,京中也有的是碩彥名儒愿意将他收作弟子。

可无奈二少爷却偏生喜欢独出心裁,在一众大儒武将里执意选了封清桐的父亲封若时当他的开蒙先生。

因此尽管如今年及束发,对于封家夫妇,他也依旧习惯性地循着幼时的积习,一口一个‘师父师母’的叫着。

封清桐的母亲韩容清半年前意外有了身孕,她身子弱,这一胎便怀得格外辛苦,不仅封府上下人人牵心,钟家阖府也是个个牵挂。

封清桐闻言颔首,心里还记挂着他手上的伤,

“席诀,你别再乱动了,当心包扎的细布一会儿再……”

“既然不是因为师母的胎像,”

钟席诀温和地打断她,

“那便只能是姐姐这边生了什么变故,惹得你不高兴了。”

他终于将枕头摆弄到了一个称心的位置,漂亮的桃花眼随即满意地弯了弯,

“可以告诉我吗?是谁触了姐姐的霉头。”

柔软的四方小枕恰到好处地托住了她的腰背,封清桐立时一愣,怔怔抬起头来,有些诧异于他的敏锐与细致。

“……其实,”

她略一犹豫,到底还是缓缓叹出了一口长气,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旧年曾资助过一对姐弟,那二人近日来到安都,找来了我府上……”

封大小姐不仅长了张神仙面,更生了副菩萨肠,她素来乐善好施,接济过的流民百姓盈千累百,寄到府上的贺信谢礼更是数个大衣箧都装不下。

可纵然如此,遥想往昔数十年,能这般千里昭昭找上门的,今番倒还是头一遭。

钟席诀眸色微沉,“找上门了?那对姐弟叫什么名字?姐姐可还记得?”

封清桐点了点头,“是一对姓万的姐弟,姐姐叫焕儿,弟弟叫成耀。”

她说着,余光冷不防瞥见钟席诀逐渐沉郁的不善神色,口中话语突然滞了滞,“席诀,你问这个要做什么?”

钟席诀微微一顿,旋即垂首与她对视,“没什么,好奇罢了。”

他眼睛一眨又笑起来,融融的暖意很快驱散掉了眸中那点晦暗的阴霾。

“怎么了?姐姐为何突然这样看我?”

封清桐没说话,她抿了抿唇,心里极快地闪过一丝异样。

她没有错过钟席诀方才在不经意间显露出的那抹凶戾容色,少年眸光熠熠,眼底的锋芒似是能将人直接糜躯碎首。

如此神色于她而言并不陌生,但这般仿若淬过烈火的锐利可以存在于她爹爹身上,可以存在于秦以忱身上,甚至可以存在于气急了眼的钟星婵身上,却唯独不该存在于素来乖觉温顺的钟席诀身……

“嘶——”

突如其来的抽气声蓦然打断了她的凝思,钟席诀不知何时已经烫好了桌上的茶具,正自顾自地拎着紫砂的小茶壶欲要为她斟水。

可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手上有伤,动作不便,钟二少爷指尖一抖,滚烫的茶水便半点都没落进杯子里,反而尽数孝敬到了他掌心的伤口上。

“哎呀!你怎么……”

满心的疑虑顿时被抛至脑后,封清桐蓦地回神,急急巴巴地扯出帕子替他抹水渍。

“包扎的细布都被浸湿了,伤口呢?伤口疼不疼?”

钟席诀眉眼弯弯地摇了摇头,“不疼的,姐姐别担心。”

他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往回拉,“然后呢?那对姐弟来找姐姐做什么?”

封清桐将沾湿的帕子放到一边,“万焕儿说她在安都城中盘了间铺子,做些绣帕水粉一类的小生意,只是她初来乍到,对城里姑娘们的喜好还不甚了解,手里压了许多货,银两方面便有些周转不开。可她在城中又无亲无故,没什么能给予帮衬的亲朋密友,故而只能讪着脸求到我身上。”

钟席诀眉梢轻挑,“盘了间铺子?姐姐可去她的铺子里看过了?”

封清桐点头又摇头,风马牛不相干地回了他一句,

“五日前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我给前后门的司阍都下了吩咐,若是万家姐弟再来纠缠,他们也不必顾着情面,直接将人捉去衙门就是。”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言语间便自然带了点求他保密的讨好意味,

“娘亲的胎已经快要七个月了,这事若是让爹爹知晓了,娘亲保不齐也会跟着一起忧心。”

纤纤五指拽住他一点衣角,封清桐咬唇笑笑,

“席诀,你不会告诉爹爹的,对吧?”

她轻轻晃了一把钟席诀的袖摆,钟二少爷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定格在了她泛着浅粉的藕白指腹上。

封大小姐心里门儿清,什么绣帕铺子,什么周转不开,千言万语说到底,不过都是万家姐弟同她讨要银钱的借口罢了。

只是这对姐弟归根结底也是她招惹来的,更枉论世人之于弱者,天生便带着三分偏袒,她若贸贸然回绝了个干净,保不齐会招致些指鹿为马的口诛笔伐。

诚然她并不在乎这些虚名,换做平日里,她或许也有心思好好地就这事端争上一争再辩上一辩,可眼下正是自家娘亲怀胎要紧的时候,较之万家姐弟的了无牵挂,她着实是输不起。

因此,破些小财便可了结了的麻烦事,她自然也没有必要将其大张旗鼓地抬到明面上来。

钟席诀自是明白她的顾虑,浅浅叹息一声道:

“我知姐姐不想让师父师母过于挂心,所以才将这事按下不表。可你为何要连我也瞒着?我可一向都是乐于替姐姐分忧的。”

他的语气里难得带了些严肃,

“退一步讲,哪怕你将此事同阿婵说说也是好的,那丫头虽然骄狂冲动,却是个灵活又不会吃亏的性子,万事有她与你商量,总好过你一人担……”

“钟小诀!”

钟星婵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身后,她怀中还揣着七八个拳头大小的枇杷果,表皮青黄相间,一看就是堪堪从树上打下来的。

“我不过离开了一小会儿,你就见缝插针地说我坏话!”

一颗枇杷伴着话音准确无误地袭向钟席诀的面门,钟席诀懒洋洋地抬手接住,随意在前襟上抹了两下,

“没说你坏话,夸你呢。”

他垂首咬了一口果子,面不改色地称赞道:“这枇杷真甜,哪儿摘的?”

钟星婵将怀里的果子尽数扔到小桌上,“半山腰有棵枇杷树,大哥方才带我打的。”

她看钟席诀吃得香甜,自己也将信将疑地拿起一颗,学着钟席诀的动作在衣襟上抹了抹。

“真的很甜吗?可我看这些枇杷的底部都还青……嘶……”

甜是不可能甜的,被酸到五官紧皱的钟三小姐呸呸两声,挽了袖子就要冲上去和钟席诀拼命。

钟席诀只用一只手就轻松按住了钟星婵的脑袋,“怎么了?”

他气定神闲,“是你自己不会挑,我这颗枇杷就甜得很,要不你再尝尝?”

封清桐笑着起身拍他的手,“你做什么呀,快松开,阿婵的发髻都被你弄乱了。”

“钟席诀,你给我松手。”晚归一步的秦以忱也扬声斥了一句,极为无奈地捏了捏眉心。

他一面大步上前欲要拉架,一面勾着一只用半开茉莉花编制的精巧花环,于错身的间隙里,随手将花环戴到了封清桐的发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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