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环(1 / 1)

泠泠的男子气息挟裹着茉莉花的清淡香气囫囵扑了她一身,封清桐的呼吸蓦地一紧。

她愣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抬手去碰发间斜出的茉莉花,指腹触及到馥郁柔软的花瓣,一时只觉自己的指尖都要烫得烧起来。

秦大公子审美不错,他嫌单一的茉莉花太过寡淡,遂在一片玉润的洁白里特地掺杂了几株山野密林间盛放的朱红小果。

此时此刻,那朱果的红自上而下地缓缓渡过来,很快就将封清桐的面颊也染得泛了绯色。

这并非是她第一次得到花环。

数年之前,尚且还是刑部侍郎的封若时曾大刀阔斧地发落过一批欺压良民的勋贵,其中一位草莽出身的武将因此怀恨在心,他不敢动封若时,于是便派人将封清桐掳至了山林深处,任由她自生自灭。

封清桐当时不过金钗之年,她鲜少独自出门,走得远些便再辨不清归家的方向,骤然遭此劫难时只觉魂惊胆颤,慌乱之中又被几声兽类的嘶吼惊得滚下山坡,脑袋一歪便晕了过去。

意识模糊间仿佛听到有人在焦急地喊着她的名字,紧接着,她感觉自己被人背起,一只小巧的茉莉花环同时戴到了她的腕子上。

清婉柔淑的香气很好地安抚了她惊惧的内心,她渐渐放松下来,很快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她已经被人稳稳地抱在了怀里,银白的月光囫囵掠过头顶奇形怪状的庞然树影,而后又冉冉点亮了身前秦以忱的俊俏面容。

……

哪怕这事已经过去许久,封清桐也依旧能够清晰回忆起那一刻的感觉。

她彼时已经在密林深处东滚西爬了一整日,身上也被撞出了许多淤青,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痛。

她想放声痛哭,想捉着亲人的袖子痛快诉说自己的怯惧,可当她对上秦以忱的视线时,大脑却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惶恐与无助原本还像个张牙舞爪的巨兽一般盘踞在她身后不愿离开,少年的秦以忱朝她疏朗笑笑,那硕大的巨兽便悻悻然舔舔爪子,灰溜溜地逃走了。

“桐桐别怕。”

秦以忱拍拍她的后背,柔声给予了她失踪之后的第一句安慰。

“兄长来接你回家了。”

……

封清桐生在了封若时大力革旧维新的逾常时期,官场上的肮脏手段不可胜数,封若时当年为了护她周全,在很长的一段时日里都尽可能温和地限制着她的自由。

加之她本身又是个善于替人着想的软和性子,自己的行止既是会令爹娘焦心劳思,那她便听话地主动减少外出的次数。

有鉴于此,读书便成为了她漫长孩提时期里用以窥探广袤天地的唯一途径。

她读圣经贤传,也看游侠杂说,还曾不止一次地依据书本里的描述,勾画其中那能庇佑世人的瑰伟神祇。

她画出过许多英雄威灵,可在那一刻,她想,无论纸上的叙述有多纤悉必具,那位独属于她的神祇,就该是秦以忱这幅模样。

……

思绪回笼,封清桐双唇嗫嚅,期期艾艾地道了声谢,“多谢,多谢兄长。”

她仰起头,眼眸亮晶晶地注视着面前的秦以忱,“花环好漂亮,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秦以忱却没顾得上回答她,他彼时已经将自家那对不省心的弟妹分隔了开,正专心致志地替钟星婵整理着被揉乱的鬓发。

待到整理完毕,又将另一只茉莉花环同样放到了她的发顶上。

钟星婵将脸颊上的发丝拨开,就着盏中茶水的倒影来回照了照,“好看。”

转头瞧见封清桐满身芬芳的期慕模样,心思一转,又略带戏谑地问了秦以忱一句,“大哥,你快看桐桐漂不漂亮?”

秦以忱竟还当真听话地回首凝眸,封清桐措不及防得被他如此一觑,面上登时又红了起来。

“兄长……”

她忸怩不安地抿了抿唇瓣,身体一瞬间变得僵硬,在听到秦以忱以一种极为认真的语气夸赞她‘漂亮’之后,手脚都慌张得不知该放到哪里。

“多,多谢兄长夸奖。”

钟席诀彼时已经回到她身后站定,见状便又故技重施地借由手伤扮起了柔弱,只是他迭声喊了好几句疼都没能得到回应,遂也只能颇为吃味地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过一个花环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也会编啊。”

封清桐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颇为珍视地摩挲着花环的两侧,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扬声去喊取水归来的芷雨,

“兄长打过马球,眼下一定饿了吧?我今早出发时备了些绿豆糕,现在就去为兄长取来。这几日天干物燥,我特意在绿豆糕加了些栀子花,能疏肝温肺,口味较之桂花又没那么涩口,也不知兄长能不能吃得惯。兄长这次先尝尝,若是吃不惯便告诉我,下次我再……”

“不必了。”

秦以忱开口打断她,出乎意料地摇头拒绝,“留给阿婵和席诀吃吧,我还有事,将阿婵送过来后就要立即动身回府去了。”

他言罢便要翻身上马,封清桐顿时一愣,出于本能地伸手拦他,“回府?怎的如此突然?马球比赛呢?比赛已经结束了吗?”

她慌不择路地去拽秦以忱垂落下来的半截缰绳,略一停顿,很快又退而求其次地恳切道:

“就算眼下要走,那,那兄长可以将绿豆糕带在路上吃呀。芷雨很快就回来了,兄长再等等,等等不行吗?”

此番模样倒是着实不似她平日里的端静作风,猝然被拦了去路的秦以忱一个怔愣,略显诧异地挑了挑眉。

“桐桐今日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的突然就学起了阿婵那副耍赖使小性子的黏人做派。”

他的语调里添了些淡淡的笑意,话说出口虽是指斥,其中倒是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

“大理寺方才派了人来,只说前几日了结的那桩案子又生了变故,需得我们亲赴复核才行。陈寺丞此刻已经候在城门口了,我回府收拾些衣物,也要尽快赶过去。”

说着又弯下腰来,探手去抽被封清桐抱在怀中的半截缰绳,

“更何况,不过一碟绿豆糕而已,又不是什么名贵东西,我吃不吃的也无甚大碍。”

……

稀松平常的几个字飘飘然落入耳中,封清桐眸子一黯,旋即垂下眼去。

——不过一碟绿豆糕。

***

食盒里的绿豆糕是她今早辰时不到就起来做的,文火蒸了近一个时辰,每一颗绿豆都仔仔细细地祛了皮,豆泥也认认真真地过筛了三遍。

秦以忱刚入仕时办案不要命,喉咙因此落了旧疾,每年立春后都要或多或少地犯些毛病。桂花暖暾温肺,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滋补食材,可奈何这人自幼便不喜桂花的口感,她记在心里,遂提前品尝了数十种性温的花瓣,最终才选择了栀子花作为替代。

虽说这碟子绿豆糕的确不算什么名贵东西,可其中却具是她的心意。

一旁的钟星婵首先听不下去,“大哥!大理寺的案子是不是把你的脑子都累傻了?你没听清吗?那是桐桐亲手做的绿豆糕!”

“我听清了啊。”

秦以忱一脸莫名其妙地看向钟星婵,虽不明白自家妹子为何又突然向他发难,却也仍旧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

“桐桐适才不是已经讲过了?东西是她今晨就备下的。”

钟星婵毫不掩饰地冲他翻了个白眼,“那你还说什么……”

“阿婵。”封清桐打断她,默默朝钟星婵摇了摇头。

她松开缰绳,脚下退后几步,就此为秦以忱让开了眼前的道路。

即便诸如此类的情况并非头一次发生,然每每经历,心总是会止不住地往下坠。

封清桐深吸一口气,袖摆掩盖下的五指紧紧地攥了攥。

“兄长。”

她复又吐息,待到再次抬头,面上的笑容已经一如往常那般柔和得体,

“兄长既是还有公务要忙,那便快去吧,祝兄长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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