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兄二字令包大人如坠冰窟,只祈求这句话不会让人听了去想到知县。
七夕如常,嘴角挂着一贯清浅,指尖下的琴弦似挣扎出了自己的骨血,闻者能瞧见轻柔的风儿抚过死水,借着风意能清晰瞧见水下四窜的鱼儿,扬起一下又一下波澜。
曲调又一转,似能瞧见一双男女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离别的戏剧,女子交付真心错把男子当良人,殊不知兰因絮果这个道理。
人这一生太短,短到让人以为听了三两句真心便信了是毕生所爱,这一生又太长,长到让人轻易忘了来时泥泞。
一曲如梦,婉转悠扬,令闻者痴迷。
陆玥安扬起眉眼,亲手为包大人倒下一盏酒。
包知县看着她,字字认真:“公子邀我前来莫不是为了品酒听曲?”
陆玥安大笑出声,眉尾一挑。
“包大人这句话可太好玩了,若真是如此,我何须花上银两来这醉仙楼。”
眼波一转,笑意逐渐褪下。
“李府有面首十人,可不是这个后背有鞭痕就是那个肚子上少了一块肉,不是这个病了就是那个身子孱弱,大人可知李公子有虐人癖好?”
“若真是他所为,当日为何无一人指责李公子?公子可知当日有人听闻李氏已死当场哭出了声来!”
陆玥安笑得愈发肆意,似在讥笑他身为知县却识人不明,又似在讥笑这世间黑白颠倒在了人们所刻意营造的和乐。
包大人的眼睛有善意,有对百姓的悲悯。
她喜欢这双眼睛,纵然她自知生长在羽翼之下,纵然她自知内心坦荡。
可皇室子女自幼本就较常人多了几分细腻,她不曾见过爱,于是笨拙地去察看世间人所谓的爱是什么模样。
她不曾见过烟火气,也自知无缘,于是笨拙地学着话本子里的恣意江湖,就这样破开了一条又一条的繁琐。
她生来卑微,于是见了时景春甘愿俯首自贱的模样会心生厌恶。
去他的灾星,去他的落魄质子,有圣人说过什么?心须藏弥?
这句话什么意思来着?反正肯定不是堕落的意思。
倘若天道不公,那就反这天道。
倘若人心不公,那就主宰人心。
倘若冤屈不平,那就以血肉鸣这世道。
也不知怎的,她就是觉着幕后之人绝非心狠手辣的刽子手,而是有迫不得已的悲。
人这一生难以做到的事有两,一是顺从世道,二是遵从本心,而最难做到的事则是随了世故人情后的不变初心。
她厌极了圆滑二字,人就是应在昏沉岁月中不忘归途,不忘来时路,不忘本心……
包大人看得失了神,这公子平日看着清醒,如今怎像是得了什么大病。
正踌躇着怎么开口,陆玥安一双眼已恢复平日明亮,当中划过一抹极难察觉的锐利。
“七夕公子,听了这么久难道没有什么想说的?”
指缝下的琴弦在此一瞬忽地断裂,七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很快恢复沉静,嘴角露出一弯笑意。
他本是男儿郎,可日复一日的折辱竟也磨出了女儿家的柔来。
“包大人好雅致,也不知是我醉仙楼的酒不够醇厚还是七夕何时吃罪了大人,如今连一女子也敢挑起是非来。”
语声陡然一冷,起身淡淡看了座上二人一眼:“醉仙楼不欢迎二位客人,慢走。”
陆玥安心尖微不可察地闪过颤栗,转念如常,寻常断袖岂会听曲不做调笑?
偶有几个有耐性的又岂会邀好友前来一观?
包大人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折腾成这一副模样,矮脚三信誓旦旦绝不会有人认出来。
七夕脱口而出包大人三个字可谓是从头浇了一盆冷水。既是认出了来历断没有放人的道理。
包大人神色看不出喜怒,连身子也未曾动一下。
“三爷在门外守着,你若不怕惹得一身臭,大可开门走去。”
陆玥安又笑出了声来,这知县能做到这个位置真不是盖的,虽不知三爷有何手段,可看七夕僵硬的脸色也知这句话抵过真金白银。
包大人又道:“齐氏想要个公道,我想为死者平冤,只要七夕公子如实告知,我定保证醉仙楼生意兴隆。”
“包大人好手段,可七夕身份卑贱,所能看到的,知道的,也不过是那一亩三分地罢了,怕是要大人白来一趟。”
“公子能独善其身一时,莫非今生今世都能如此?那我大沂无辜百姓今后何处鸣冤?”
七夕淡淡瞧着,却未再抬起腿往前一步。
陆玥安循循善诱,笑意一点一点敛下。
“公子亦是人子,他日也会做人夫,人父,若有一日祸临己身是否也愿落得一身轻?”
“今日之事我保证不会往外传一句,世人只知你是七夕,包大人也只知醉仙楼,公子若是有难处我定鼎力相助,若是公子不信?”
语调一淡,又道:“若是公子不信,今日踏出了这门我一定不会追究一步。”
包知县惊愕地看着她,这番话竟是出自她之口?
若是真踏出门一步这案子可就真成了难解。
怎知七夕抿紧了唇,缓缓提起步子往座上走去。
秋水往一侧让步,眼睁睁看着他落座在了公主旁。
末了,徐徐执起酒盏。
“世人皆讥笑我醉仙楼男子毫无骨节之气,你方才若是恐吓一句我便是换个不得安宁也绝不会松口,可你既给我留了颜面,我反倒想知晓案子会如何了结。”
包大人睁大了眼,忽地明白了人心不可勉强这番话。
“二位想问的是李公子之事?”
七夕不置可否。
陆玥安轻声放下酒盏:“大事不知,可细节这点我倒是有几分明白。”
“李公子是醉仙楼常客,出手阔绰,正因如此不少男子倾心于他,李府后宅当中有五人出自我楼,可奇怪的是出嫁后再没有过音信,连一句话也不曾传人带过。”
“李公子每往府中纳进一人,便搁置七日方来醉仙楼,说来也新鲜,断袖在我朝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可那位钱公子明明有了正妻仍同李氏公子前来,直到数日前传来钱氏公子死讯,李氏公子不久后竟也跟着去了。”
二人先后丧命,莫非凶手已熟知二人行踪?
七夕又道:“钱氏公子每回前来亦不曾着人伺候,只是在李氏公子旁听着曲儿。”
说到这,语气颇为自得:
“亦是这首离别意,旁的便一概不知了,二位若想知道更多不妨再去问问钱氏妻子,她二人惯以情深。”
“可得知死讯后竟闭门不出,称是伤心过度,可想来也是蹊跷——”
“妻子得知死讯后第一时间不是要公道也不是大哭闹出事来,而是闭门两日,足足两日未曾露面,无人知晓这两日到底是个什么光景。”
陆玥安掏出一银子,拍了拍七夕肩头:“多谢公子相告,请你吃茶用。”
话落头也不回地转身,三爷抬头望去,咧嘴一笑,正要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