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灵阳发誓，她活了十来年，受到此等程度的惊吓还是头一回。
她刚卡了一个视角盲区，聚精会神聆听着脚步声，万年就默默坐在了她身旁，时机正好，谷灵阳马上示意万年，让她留意自己一枪爆头的英姿。
万年却始终垂着脑袋，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愁，思绪有几分恍惚倒是真的。
啪一声，一手压枪数发连射，屏幕里一人遽然倒地，溅起了零星血点。
谷灵阳自己都被自己帅到了，连忙激动喊万年：“年年你刚刚看见了吗！？”
万年这才点点头，声音很小：“我看见了……”
说着，声音越发小了下去：“他也看见了，应该看得很清楚……”
他？
谷灵阳疑惑一挑眉，看见万年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往后点了点。
见状，谷灵阳迅速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倪定后，整个人悚然一惊，鬼打墙一般跳了起来。
倪定确实看得很清楚，此时此刻，他正大马金刀坐在二人身后，不紧不慢地替她鼓起了掌。
谷灵阳简直不敢相信，甩掉烫手山芋般甩了头上的耳机，结巴道：“定、定哥？你……”
倪定出现得太突然，谷灵阳“你你你”的磕绊了好一阵，语言系统一下就宕机了，最后，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句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我妈！”
倪定答应得干脆：“放心。”
话音刚落，谷灵阳猛地呼出一口长气，倪定却已侧目看向万年：“我只会告诉她妈。”
谷灵阳：“……”
告诉学校校长，还不如告诉她亲妈……
谷灵阳欲哭无泪，正踟蹰着想说点儿什么，倪定已经起身，俯身帮万年按亮了显示器屏幕，看向她的目光一瞬不移，冷声道：“你呢？不展示一下？”
万年微垂着脑袋，小幅度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见状，谷灵阳着了急，立刻开始帮万年解释：“定哥，年年今天是第一次来！其实是我怂恿她来的，因为我想她陪我，一直在她耳边念叨来着……”
说着，她也不明白万年怎么突然哑了火，赶忙拿胳膊肘戳了戳她：“年年你怎么不说话呢？”
万年还是执拗地一言不发，她轻轻咬了咬嘴唇，不知从方才的什么时候开始，整个人忽然就被某种难以名状、且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的气氛笼罩着，格外古怪。
谷灵阳于是更着急了，又见倪定气压愈低，立刻重复了好几遍，是她叫万年来的，和万年没关系。
然而她说得急切，倪定却一句不回，仍只垂眸看着万年，仿佛要让她自己来说。
半晌，倪定见万年动也不动，简短一点头，同样沉默着坐了回去。
被勒令闭嘴的魏承天这才松了口气。
魏承天有点受不了四周围吵嚷嚷的环境，也知道自己直愣愣杵在这儿，没准让俩小姑娘更尴尬，就先去门口等倪定了。
出门前，他和倪定使了个眼神，示意他别太严肃，没必要。
倪定倒是收放自如，他淡淡嗯了一声，这才重新看向谷灵阳，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很平缓，像是自始至终都没动过气。
倪定问谷灵阳：“你也是第一次来吗？”
谷灵阳瞬间不好意思了起来，当然不是，她已经把好几个周末都耗在这里了，甚至，远在国庆节还没放假时，她就一门心思惦记着来网吧了。
至于原因，一开始是不想回家……
早些天爸妈成天吵架，谷灵阳眼不见心不烦，宁愿呆在网吧。
而后来，爸妈已经没再吵了，她却开始慢慢上瘾了。
一时间，谷灵阳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而倪定一看她这表情就懂了，没再追问，只淡淡来了句：“之前肖正景分数不够，没办法和你们上同一所高中的时候，你们都挺难过对吧？”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谷灵阳却一下就被噎住了，紧接着，她喉咙一哽，整个人无地自容一般，直接从耳廓红到了耳根。
而她身旁，万年身形亦轻轻一颤，状态异常紧绷。
倪定于是再次叫了声万年的名字，万年却置若罔闻，死死僵持着没有回头。
倪定便没再立即说话，盯着她背影看了几秒才再度开口，一字一句，万年。
这一次，倪定话音刚落，万年竟不发一言地朝前挪了挪，身体几乎要贴在了桌子上。
仿佛是厌恶透顶，就连一厘米都不想朝倪定靠近似的，万年动作幅度很大，在有限的空间内，竭力拉远了与倪定的距离。
倪定难以置信，眉心深深蹙起后，盯着万年沉默背影再没吭声，不知盯了多久，自嘲一般，忽然就笑了。
……
万年是在害怕。
方才，倪定俯身而至时，她整个人都被罩进了他以一己之力而造就的阴影里。
分明那一瞬如蜻蜓点水，倪定也并没实实在在的碰着她，可万年就是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好像都被他抽走了，氧气都变得极尽稀薄。
而过快的心跳竟也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催化器。
在这逼仄空间内，万年不但惶恐更甚，自尊心亦随之草涨船高，一边心乱如麻，一边又前所未有的不想和他服软。
万年知道自己在生气，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气倪定还是气自己。
同时，她也不管不顾地想让倪定知道她生气了，可她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更加心烦意乱。
而倪定早发现了她的不寻常，沉默半晌，终于，第三次开了口。
“小午。”
这一次，是彻底柔和下来的语气，嗓音亦略微有些沙哑，摆明了是压住了情绪想和万年好好聊聊。
万年却仍旧紧咬着唇，甚至还用力捂住了耳朵：“不用你管！你这个人能不能别这么扫兴！”
话音刚落，谷灵阳都为之诧异，她茫然地“啊？”了一下，大脑再一次宕了机。
“定、定哥……”
谷灵阳手足无措，正想说点儿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倪定却压根没给她机会。
几乎是在万年说出“扫兴”两个字的瞬间，倪定就拔腰而起，高大身影罩在万年头顶，却一秒都没犹豫，冷冷抽身而退。
走时，他步子迈得极快，甚至没再朝二人多看一眼。
倪定刚一消失在二人视线里，谷灵阳立刻就强行掰着万年的身体转了过来。
看清万年大颗大颗眼泪接连滚落，整个人自责无措得不成样子，谷灵阳一怔，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掉了眼泪：“怎么了年年？定哥也没凶我们啊，他就是有点不放心我们，尤其是不放心你，你好好和他说说就行了嘛……”
她是真没想到万年会说倪定扫兴，还是那样凶巴巴全然不讲道理的语气，她都觉得这话有点儿重了。
而万年鼻子一吸，似是想竭力忍住眼泪，却怎么都忍不住。
半晌，她终于放弃，一把扑进了谷灵阳怀里，脑袋埋在她肩头哭得极其压抑：“我也不知道……”
她小声抽噎着，越说越难过：“我好讨厌自己，我一说完就后悔了……”
“没事儿没事儿。”谷灵阳连忙拍了拍她的脑袋，“去和定哥道个歉就好，他和谁计较都不会和你计较的。”
说着，见万年哭得一团糟，干脆推着她直接站了起来：“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吧，我赶紧下机回家了你别管我，他估计还没走远！”
……
出了网吧，带着丝微凉意的清新空气铺天盖地涌向万年，一瞬浸满了她全部的鼻息。
正是假期第一天，路上行人如织，万年止住眼泪，步伐机械地向前走着，不知不觉就失掉了方向，根本不知道倪定去了哪里。
抬头看，放了假的学生成群结队，万年不想让周围的人瞧见自己哭过一场，脑袋埋得很低很低。
走着走着，万年拐出小路，渐渐走上大路，脑子里回想的全是自己刚刚吼出口的那句话，步伐越来越飘忽，情绪也越来越动荡。
而就在这时，喇叭声忽然响了一下，万年回头，一个男生骑着一辆自行车从她身前疾驰而过。
她一怔，正欲后退，小臂忽然就被一只手锢住了。
紧接着，温热触感隔着校服涌进皮肤，那股力量不容置疑，拉着她向后退了一大步。
万年避无可避，茫然一昂头，就对上了倪定分外不耐的眉眼。
“——多危险呀，走路得好好看路呀小姑娘。”
倪定身旁，探出了脑袋的魏承天向万年宽慰一笑，一看清她的神情，先是一愣，紧接着就向倪定投去了十分不赞成的一眼，仿佛在说，看看你把人小孩吓成什么样了。
而倪定只朝他冷冷一掀眼皮，问：“你走哪儿？”
话音刚落，魏承天立刻意识过来，忙不迭向外退了几步，把远离车辆的内道位置留给了万年。
一路上，俩人把万年护在最里，魏承天嘴上就没停过。
他一会儿问万年高中食堂的菜吃得还习惯吗？一会儿又和她说谁谁谁上课有多搞笑，说话时，还时不时看一眼倪定，问他对这些有没有印象，倪定却极其不配合，全程没怎么搭理他。
万年因而更紧张了，几次三番想和倪定说声对不起，又几次三番把话咽了回去，都不敢抬头看他。
三人走出车流最密集的一段路，忽然，魏承天加快速度迈出几步，到达路旁的一辆车前，回头问倪定：“怎么着？先送她回家？”
一边说着，他已经开了车门，万年瞬间就懵住了，神色中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惊讶。
茫然之际，她下意识看向倪定，又手足无措地收回了视线，明显有话想问他，却不敢。
魏承天笑了起来，等两人走近后和万年解释：“我俩开车来的妹妹，不过我拿本没多久，没怎么正式上过路，所以才特意叫你哥坐副驾这儿给我盯盯，实话跟你说啊，我也就随口一叫，想着来母校附近逛一逛，没想到真能叫动他。”
这话一出，万年一下就越发不敢看倪定了。
那种细细密密的陌生感像冷空气，正一点一点漫过脑海，万年忍不住想，哥哥也会开车了吗？听他的朋友这么说，他应该很早就会了，可是她一点都不知道……
魏承天已经上了车，万年仍呆在原地没动作。
这地方离家很近，走路就能到，她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跟上，倪定却一眼都没朝她多看，径直上了后座，砰一声关上了车门。
“真行啊你。”倪定上了车，魏承天无奈扫了他一眼，劝道，“差不多得了吧，都给人吓一路了，你这妹妹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话多起来可以一小时不带重样的——那就是个炮仗，现在呢？都被你吓成哑炮了。”
说着，他按下车窗，探头对万年笑了笑，示意她上车。
而他身后，倪定冷笑出声：“我有办法？我怕我一开口就把她兴致扫没了。”
话音刚落，魏承天简直倒吸一口冷气：“你可真够难伺候的，不哄人小孩就算了，反过来还要人哄你？”
二人说话间，万年已经犹犹豫豫地拉开了副驾的门，眼神却一直在往后座的方向瞥。
魏承天刚想让她上车，又是砰一声，身后某位极难伺候的主居然又下了车，不发一言地重新坐上了副座，硬生生给人小姑娘逼后面去了。
魏承天简直快要看不下去了，他一回头，就看见万年小心关好了门，乖乖给自己系好了安全带，而抓着安全带的两只手，指尖都用力到泛了白。
她也不说话，就缩在后座角落，垂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脚尖。
盯着盯着，大颗大颗的眼泪就开始顺着脸颊一直一直淌。
眼泪一流，就又本能伸出一只手去，用力拽住了倪定的衣袖：“我不是故意的……”
倪定没回头看她，却很快开了口：“纸。”
魏承天震惊了：“人都哭了你找人要什么纸？”
倪定烦躁朝他一扫：“问她了吗？我问你。”
“哦哦哦。”魏承天这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在车里找出了一盒崭新的抽纸，回身递给了万年，“妹妹你别哭，擦下眼泪擦下眼泪，这里有纸——你哥这人我还不知道？心软的跟豆腐似的，真不会和你生气哈，你别多想。”
万年却没接，两只手的手背手心接连上阵，囫囵抹掉了眼泪，听话点头应了声好，然而声音一出，又忍不住带上了哭腔：“可是哥哥还是不理我……”
倪定这才抬起眼眸，从内后视镜中瞥了眼万年。
收回视线后，他仍旧没回头，只替万年从魏承天手中接过纸，又顺着虚线拆了，从中抽出半张后往后一扔，面无表情收回视线，看着魏承天：“晚上想去哪儿吃？”
魏承天再次震惊了：“人都哭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情问我晚上吃……”
然而，话还没说完，就又被倪定无情打断了：“没问你，问她。”
魏承天：“？”
魏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