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山里的风有些燥，吹得部队里的训练场四处飞沙。顾承屹正在枪械室里，第五次拿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把枪慢慢的上膛，抬起——再瞄准打靶机的时候，眼前的重影变得更清晰了，连靶子的轮廓都几乎可以看清楚。
他慢慢的松了一口气。
现在的情况确实好了一些，对比起两个月之前，视线里几乎都是一片浓稠的黑，什么都看不清。
陈越跟他说过，现阶段的他拿起来枪肯定会有特殊情况，甚至连枪都拿不起来，这都是正常的。逐步恢复的过程，可以任由自己慢慢去适应，
“总有一天会拿起来的，我们只需要静静的等待就行。慢下来，把一切交给时间。”
今天上午十点有一个简单的宣贯会，是出差的邓建明刚从西部战区回来，带回来一些上头想传递的新思想。
“这次呢，上面主要传达了一下新时代的作战思想，还格外让我们继续关注西南那边的动向……”
邓建明背起手，站在会议室里来回的翻动着电脑上的文字，讲到情深意切之处，每每必有停顿。宣贯会开了一个多小时，他又让大家发表了一下最近的训练情况，又重申了本次会议的宗旨，
“打起精神，随时备战。解散。”铿锵有力的话语刚结束，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顾承屹，你留一下。”
顾承屹缓慢的抬了抬眼皮，然后悠悠的收好笔记本，看着邓建明不紧不慢地向他走来。
“最近心理咨询怎么样。”
“还行。”顾承屹垂下眼皮，朝他敬了一个军礼。
邓建明挑起一边眉毛，对他这样敷衍的回答很是不屑，“什么叫还行？”
顾承屹挺直了背，“无明显异常。”
似乎是对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习以为常，邓建明深吸了一口气，把帽子取下来，放在手上，又把帽子的褶皱整理了一下，重新戴好。
“我看你精神头恢复还不错。”他拍了拍顾承屹的肩膀，思绪顿了顿。
他一向是比较欣赏顾承屹的，不然也不会因为他申请换防之后，他能带着他一起换防。当然，一年前的事，他承认自己也有些责任，比如没有分析清楚情报，就让顾承屹带着几个人孤身犯险，以至于牺牲了好几个得力干将，而他也受到了严重的心理折磨。
面前的顾承屹站得笔挺，深绿色的军装好像本来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把他的身型勾勒得十分高大。邓建明看了看窗外正好的阳光，捏了捏自己帽檐，“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步履间却十分沉默。没过多久，他们来到野战三院后面的一个宽敞的二层小楼。这个小楼在三院住院部外一片不起眼的空地里，是一幢单独的建筑。小楼外面有几排长椅，铁质的椅背好些都生了锈，稀稀疏疏的，很有些岁月的痕迹。
顾承屹抬了抬眼皮，淡淡道，
“我怎么不知道部队里还有这种地方。”
“你怎么那么多话。”
邓建明只顾低头朝前走，锃亮的皮鞋轻缓的落下，一步步，在水泥地板上十分响亮。
两个人穿过小楼里最长的走廊，好不容易走到了稍微靠里一点的位置，顾承屹听到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合唱声，来自最里面房间。
“我们的队伍像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
邓建明推开了房间的后门。
这里是一个类似小礼堂的地方，台下好几个人年近古稀的老年人站在台阶上，音调不太统一，好像各自在唱这首歌。台下稀稀拉拉的站着，无意识坐着好几个人，他们表情茫然，甚至有些呆滞。无一例外的是，这里面的每一个人，都穿着整齐又笔挺的军装。
突然有个年迈的人向邓建明走过来，大约是看到了邓建明的肩章，他立马向他敬了一个军礼，嗓音嘹亮，热泪盈眶，
“报告首长，你们终于来了吗。”
顾承屹疑惑的看了邓建明一眼。
接下来，这个年近花甲的人扳直了身体，昂首挺胸道，“我是702团最后一个战士刘云彬，我在，阵地在。”
似乎是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答案，邓建明稍作镇定，立正，“感谢战友，我们会守住阵地，不辱使命！”
两个人刚停下来没几秒，邓建明身后又跑来一个年轻士兵，皱着眉头，眼中的紧张神色难掩，“报告首长，援军到了吗？”
邓建明依然站得笔直，郑重道，“报告通信兵，援军已到，接下来，请看我们的。”
顾承屹的喉结缓慢的动了一下。
很不自然的，他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一道火苗，和缓的燃烧着。
两个人一起离开的时候，顾承屹才知道这里是部队里的针对年老，或者是一些心因性原因失智的军人们而修建的疗养院，说是疗养院，倒不如说是给他们一块永远的安置之地。
他们的思想，永远都留在了当年的战场上。
终于走出这片孤立的区域，面前是另一片生机勃勃的训练场。训练场上的士兵正在练习往返跑，一头热血，跟刚才疗养院里的孤寂落寞形成了两个世界。
“知道为什么带你来这里吗？”
顾承屹的发丝被风带起来，而他低着头，专注的盯着眼前的那抹绿色。
“军人，在战场上，以服从命令为天职。”邓建明走在他身侧，眉宇间的紧绷感未减，“但脱下这身军装之后，他们也只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很多人看似活着，却在某场不知名的战事中死了，伤了。”
邓建明说这句话的时候，轻轻揉了揉眉头。
顾承屹把手垂在腰上，往后动了动肩膀。午间的阳光洒在他的鼻梁上，隐约照出眼眶中深邃的暗影。
“行，”邓建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然后颇为随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们等着你报仇。”
顾承屹的瞳孔在那一刹那微微放大，然后又变得锐利，最后，跟柔和的阳光融为一体。
“你笑啥。”邓建明百思不得其解。
“我有笑吗？”
邓建明颇为了然的撇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眼神不好？”
顾承屹是他一手操练出来的兵，从新兵连到现在，他对他的了解可以算得上知根知底。只是他平时几乎没什么表情，很多时候的笑容，只是嘴角轻微的抽动。
“哦，”他没有否认，反而语调中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想起正好有人跟你说了差不多的话。”
“是吗？”邓建明似乎很快了解了，笑得爽快，“是那个实习小医生吧？”
顾承屹再度微怔。
“谈恋爱了？”
“……”
顾承屹轻咳了一声，又把目光移向远处的训练场。
此刻的风不如早上那般燥了，不知为何，刚才邓建明说出那句话之后，他脑子里第一个出现的画面，竟然是林璃哭着鼻子给他止血的样子。
泛红的眼眶，隐忍又紧绷的眉梢，和那稍微一触碰，就好像会哭出来嘴角。
和当年那个离家出走的坐在路边的小女孩的模样重叠着。
委屈的，倔强的，又带着一点不服输的韧劲。
“看你那藏着掖着的小家子气，又没让你带出来给我看。”
“老板，准备什么时候要二胎。”
“你小子是不是想加练？”
“不想。”
“那准备什么时候恢复正式训练。”
“等首长的指示。”
“少来，”邓建明白了他一眼，“我现在觉得我这个首长当得真窝囊，”
“挂个首长的名，劝你这个刺头还真的一点方法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