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景怔怔看着头顶的帷幔,任凭小莹如何呼唤都岿然不动。
那些年和谭春菡相处的光阴蒙上模糊的薄雾,唯有看到自己困死在幻梦中时的快意嘴脸最为清晰。
温如景不禁在想,她将自己困在这片幻梦中,是不是仅仅因为,她乐于看自己在她股掌中如挣扎求生。
或许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愚蠢的跳梁小丑罢了。
她掌控着这片幻梦,将权倾朝野的明艳玫瑰,变成了贤良淑德的粉色蔷薇。
她多么了解自己啊!
这幻梦天下太平,朝野清宁,兄友弟恭,万民称颂。不正是自己毕生所求么?
可她多么愚蠢啊!
梦幻泡影,镜花水月,都不是自己的江山和子民啊!
温如景闭上眼,喃喃道:“既然你愿意在幻梦中过完美好的一生,那就你一个人过吧。”
再睁眼时,她眼中仍旧是一往无前的勇气。
因她本就是风摧雨折不肯凋谢的王朝玫瑰。
也只要这样的人物,这担得起大魏庆宁公主的荣封。
小莹本来心急如焚,但看到小姐眼中那光芒万丈的坚定与信心,她忽然觉得自家小姐是如此陌生。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姐。
“小姐,你……”
“我很好。”温如景起身坐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润润喉,笑道:“公主殿下快要到了,你去替我请公主前来一叙。”
“公主?真的吗小姐?”
见温如景肯定地点头,小莹眼角忽然流出笑意:“太好啦!这下老夫人可没法为难您了!我这就去!”
不等温如景再说,小莹已经急急出门。
老夫人今日心情不爽利,已经命刘妈妈来催了两遍了,好在都被自己搪塞过去了。现下有公主来撑腰,小姐一定不用再挨罚了!
说不定求求公主殿下,小姐就能去公主府暂居,好好养养身子了。
小莹喜滋滋奔出月门,果然见公主仪仗入府,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温如景自觉与谭春菡再无甚好说,打发小莹出去后,她便施施然起身,在妆台上挑挑拣拣。
她默默在心中掂量着长度和重量,白皙的手指依次在发簪珠钗上扫过,目光终于锁定一支金钗。
正要将其拿起,想了想,最终拈起一支素银簪子。
这支素银簪子应当是谭春菡的陪嫁。样式早已过时,工艺也略显粗糙,但它却能轻易刺破脖颈血管。
温如景笑意更浓,握着簪子面对铜镜,在自己脖颈上轻轻比划了一下。
很好,十分趁手。
做完这一切,她推开房门走出去。
晨光和煦,鸟语花香,春意撩人呐!
公主仪仗入府后并未停留,径直往后院月门而去。老夫人领着仆从追在身后,形容狼狈。
温如景躲在垂花拱门后,见公主进了房门,便悄悄混入人群,绕到一名公主府侍女身后,猛地上前将其从后抱住,一手捂住嘴巴,一手做掌劈在其脑后。
那侍女生得纤弱,温如景这一掌又是蓄谋良久,凌厉无比,她瞬间便昏死过去,被拖入了暗处。
卧房布置简单,公主进去随意一查便能知晓她已失踪,故而她的时间十分紧迫。
温如景抿唇紧盯花树外的动静,手底下动作飞快却有条不紊。
待公主俏脸含霜推开小莹,带人气势汹汹离开时,她已经将自己变成了一名小侍女,低着头亦步亦趋,眼看就要出府。
春光拂柳,清风吹动额前碎发,温如景悬着的心提到最高处。
这一切竟如此顺利!
每一步都与自己所料不差,甚至连唯一需要提防的林观憬不知为何,都不曾出现。
好似神明听到了她的苦衷,特意帮了她一把。
温如景视线微抬,朱门大门就在眼前!
只是一瞬,温如景忽然感到一股熟悉的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她不敢抬头,努力保持镇定。只是那目光却始终紧紧锁在她身上,不肯稍移。
被发现了!
温如景心头一紧,不由捏紧手中手指,悄悄瞥去——
那是一张她再熟悉不过的小圆,此刻满是惊恐诧异。
与看到自己挟持刘妈妈时如出一辙。
是小莹!
还好,还不糟。
温如景镇定下来,抿唇冲小莹微微摇头,然后立刻又低下头去,跟着侍女队伍慢慢走。
小莹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连忙挪开视线,默默挪动脚步想要离开。
刘妈妈眉头一皱,注意力从公主仪仗上挪开,偏头瞪了小莹一眼。“公主仪仗在前!你在干什么!”
“婢子不敢造次。”小莹暗暗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疼得眼泪汪汪地抬起头:“小姐不见了,我好担心。刘妈妈,小姐该不会是去寻短见了吧?”
刘妈妈噎了一下,唯恐她跳出去拦下公主哭诉。但见公主并未注意这边,连忙低声训斥。
“胡言乱语!既然知道人丢了,还杵在这里看什么?还不快去找人!”
小莹委屈地“哦”了一声,眼看着公主仪仗从自己和刘妈妈面前经过,跨过侯府朱门,渐行渐远。
小姐啊小姐,我的好小姐!
逃吧!逃去公主府也好,天涯海角,哪里都好!
菩萨保佑!
被念叨的温如景正走在路上,忽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她不明所以,只好继续低头不语。
好在这一切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公主仪仗吸引去了。
宝壁香车,侍从仆众,浩浩荡荡,走街过巷。
林观憬肃立宫门前,看着高大的朱雀石像微微怔神。
记忆好似被春风拂动,藏在心里最为隐秘的角落倏然一松,心心念念了千万遍的人,她明媚笑颜忽然浮现在眼前。
林观憬眨眨眼,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人的确已经站在了面前。
他连忙会回神,低下头去,不敢窥伺神女。
“微臣参见公主殿下。”
神女并未如记忆中含笑叫他名姓,只是淡淡吩咐起身,与公主府上下仆从并无区别。
“宫中如何?”
“她并未进宫。 ”
“没有?”公主提到那人,语气中不觉染上不安和恼怒。“真的?你没有骗我吧?”
“微臣不敢,真的没有。”
“那她能去哪里?!”
“或许还在侯府。”
“不可能!”
公主恼火地将手帕甩到林观憬身上。“我已命人将侯府翻了一遍,她根本不在!她一定是逃出去了!”
林观憬默默将手帕拾起,轻轻吹去尘土,双手奉还。
公主剜了他一眼,又一次将帕子甩到林观憬脸上。
“废物!”
默默偷窥的温如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由抿紧唇。
林观憬坏她好事,她自然是恼火的。一旦破了这幻梦回到真实的世界,她总是要好好罚他的!
但扪心自问,林观憬于她,与其他公主卫必然是不同的。
他是她自雪灾中亲手捡回公主府的孤儿,她赐他名姓,将他的名姓与自己紧紧联系在一起,而这些年,他也从未辜负她的信重。
他不做将军也不成家,就困守在公主府甘愿做她一个人的“林护卫”。
他替她挡过刺杀,为她受过重伤。
他于自己当然是不同的。
温如景默默想着,便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手掌,压出一道深红的印痕。
林观憬再混账,也是我的混账!再废物,也是我温如景的废物!
她凭什么这么对他?自己都不曾对林观憬如此疾言厉色,她凭什么!
温如景越想越气,却无法挺身而出,只能隔空干瞪着林观憬:
你大爷的林观憬,你还捡那破手帕!你捡垃圾有瘾啊!还捡!……你捡个屁!
林观憬忽有所觉,扫了一眼公主侍从,眼睛忽然定在一处。
公主见状皱眉,顺着他目光看去,对那侍女遥遥一指。“你,过来!”
侍女不为所动,深埋着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本就烦躁的公主更加愤怒,正要命人将其拿下,却被林观憬忽然打断:“殿下,她或许去公主府了。”
“公主府?”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林观憬不动声色地站到公主面前。
他高大的身子遮挡了阳光,周身都被描上了金黄耀眼的轮廓,唯独脸上神情埋在了阴影里,看不分明。
他不敢窥见天颜。
骄阳似火,抵不过他的公主一半热烈。玫瑰美艳,也比不上他的公主万分之一尊贵。
他怎么敢直视太阳。
何况她比太阳更耀眼。
“那就去公主府。今日必须捉到她!”
“是。”
林观憬领命,跟在马车后,转过街角,他无意回头,瞥到那小侍女感激的目光。
她是公主捡回来的哑巴孤女。
公主每次出门都爱打抱不平,捡人回府。哪怕被骂仗势欺人也乐此不疲。
但林观憬并不在意那个哑巴侍女,他在寻找一直注视自己的那束目光。
它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出现,又莫名消失,分明肆无忌惮,却不带任何敌意杀机。
它那样轻易地撩动自己的心弦。
林观憬抬头看向马车,心想:“它多么像公主看到自己受伤的目光,可我的公主殿下,此刻就在这里。”
好险!
温如景长舒了口气。
在公主仪仗停在宫门口时,她就已经偷偷掉队,藏进了巷角。不过她也没有走远,而是上了茶楼隔着一扇屏风观望。
那小侍女是自己不久前才捡回去的,年纪不大,小脸圆圆又柔软,平日都在侍候自己饮食,今日居然跟着出行,有些奇怪,自己才多看两眼。
想来林观憬也是奇怪这点,却好险害她挨罚。温如景真是替她捏了把汗。
好不容易才找到个小可爱,可得好好娇俏的小姑娘啊!
温如景一手托腮,一手把玩着青瓷茶杯。杯中茉莉茶汤清香馥郁,最是令人消愁解乏了。
温如景抿了一口,舒适地眯了眯眼,像只吃到蜜糖的娇养富贵猫。
看来谭春菡也不笨嘛,还知道派林观憬入宫搜寻,她自己亲自去侯府堵截!
好一个兵分两路,可惜啊,棋差一着。
她放下茶杯,施施然下楼,寻了一处僻静巷道钻进去,曲折前行了一会儿,便看到眼前房舍稀疏,走到头去,便看到公主府鎏金匾额。
自从被刺杀过后,林观憬便派人将公主府周围清查了一遍,是以如此时辰,竟少看行人来往。不过这倒是方便自己。
温如景将自己藏在阴影中,避开暗哨,默默计算着马车速度。不多时,仪仗便出现街尾。
她低下头,等仪仗经过巷口走到最后,便现身跟上去,刻意将自己的步调与前面的侍女调整一致,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了公主府。
府中一草一木,都是自己熟悉的一切。却又是自己陌生的模样。
温如景悄然脱队,走在无人处,攥紧了自己的手指。
这是我的地盘了,春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