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温如景靠坐在回廊檐下,望着几点碎星出神。
时间久了,眼睛酸痛,视线朦胧开去,倏而一瞬,大雄宝殿中明明烛火仿佛蔓延到天上,就像死前那夜,战火照亮夜空。
稍一眨眼,夜空依旧漆黑,唯月轮周围冷光照人,披洒肩头,如雪如银。
夜风自漫漫无边寂静中涌来,温如景拢起袖子缩了缩肩膀,见一角蓝色粗布僧衣走来,便起身行了一礼。
原来是个小沙弥。
“阿弥陀佛,”小沙弥双手合十微微颔首,“施主为何不去禅房?”
温如景回礼,坦诚笑道:“心魔作祟,梦魇缠身,这里离大雄宝殿近,我在这里比较安心。”
“原来如此。”小沙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父说,若你仍觉不安,可以去殿中听经。”
“殿中?”
温如景侧头看去,宝殿中明烛高烧,身穿袈裟的老僧端坐佛前敲着木鱼,身后众僧闭眼诵经,身前佛像笑而不语。
可惜自己如今似鬼非人,也不愿苦海回头,只能辜负佛祖慈悲。
“多谢师父,我在这里已经很好了。”
小沙弥似乎早知道她会这般回答,也不再劝,转身便走。温如景便继续坐在檐下那一小片阴影中,直至熟悉的疲倦涌来,她又一次沉入窒息的煎熬。
她在赌,天亮时自己会不会又回到那该死的侯府。
或许真有佛祖庇佑,这一次,将她从窒息中唤醒的不是小莹,而是经声。
看来她赌对了,只要不死,就能在幻梦中继续活下去。连昨夜的煎熬,都比之前来得轻松。
可她高兴不起来,仍旧坐在原地,靠着红漆剥落的柱子,心绪复杂难明。
若一直无法从梦中抽离,是不是就要永远留在这里?
那么国仇家恨呢?那些深陷灾难中的百姓呢?
辽王暴虐好战,若是他登基,大魏百姓将再无安定日子可过,这祖宗基业,江山社稷,也将永无宁日。
她是大魏的公主,受万民供奉,便要为万民负责。
她必须离开!
思及此,她再无法坐以待毙,匆匆拜别方丈后便往宫中赶。
昨日宫门那一遭自己侥幸逃过,今日恐怕已设下天罗地网来等自己,再想悄然入宫已绝无可能。
温如景看向南宫门前高大的朱雀石像——倒也并非绝路。
今日休沐不上朝,禁卫巡检司统领袁星雷打不动,依旧带队按例巡检各处禁卫守卫情况。
如今天下安定,小皇帝又是仁慈宽厚之主,宫里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禁卫都有些松懈。巡完东西二门后,袁星便听得队中脚步有些拖沓,仿佛还有人窃窃私语,讨论巡检结束后去饮酒作乐。
袁星蹙眉,挥手示意止步。
副统领见状,心知他又要开始那套“严以治军”的论调,连忙出列打岔道:“袁兄,昨日庆宁公主要找的那人,可查到了?”
袁星与他共事多年,素来亲厚,只得点头答道:“宫中并无此人。”
副统领笑笑,上前将袁星拉到一边,另一只手背在身后朝众人摆了摆,示意大家继续巡检南门。
“你看你,公主说她混进宫了,你说没有,你如何交差啊?”
袁星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道:“的确没有。”
副统领早知他是个油盐不进的榆木疙瘩,闻言便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
“袁兄,以你的本事,何必一直屈居巡检司呢,能到御前才有出头之日啊,眼下这不就是机会么!”
袁星蹙眉:“什么机会?”
“庆宁公主叫你找人,这人有名有姓又不是神偷贼子,好找的很!”副统领搓搓手,露出一副“你懂得”的笑容:“有公主提拔,何愁升迁不成呢?”
“可巡检司职责不在找人。”袁星摆摆手,转身便走。
走出几步,想了想,又回头道:“若刘兄有意,带兄弟们去查便是。”
“我?”副统领哑然失笑,“便是得了公主亲眼,我也没有金刚钻到御前任事,巡检司这一亩三分地才最适合我。只是可惜了你……”
袁星唇角难得扬起弧度:“巡检司也很适合我。”
袁星追上走在前面的禁卫,众人见他来立刻噤声,重整队形默默跟在袁星身后往南门去。
副统领朝众人两手一摊,摇摇头。
众人瞪眼,手指屈在唇边做了个饮酒的姿势,口型道:“快劝他走,吾等好去饮酒!”
副统领只得再凑上去,刚要开口,便被一阵沉闷如雷的声音打断。
“咚咚咚”的重响砸得众人皆是一愣,唯有袁星目光一凛,奔向前方。
南门外,温如景挥舞鼓槌,震得登闻鼓上灰尘簌簌,落了她满头满脸。
她一边呛咳,一边继续锤鼓,好似立志要将鼓皮敲破。
大魏立国之初,在南宫门外设登闻鼓,以解天下万民之冤,并由禁卫当值,将鸣冤者护送有司申冤。
如今海晏河清,此鼓久无人动,今日乍响,满宫皆惊。
小皇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闻声也十分纳罕,一时兴起,便吩咐身边内监,将击鼓者直接带到御书房去。
而另一边,袁星已赶到南门口,与温如景面面相觑。
温如景击鼓正手臂酸痛不堪,见袁星着禁卫服饰心中一喜。
“御前司?”
“本官是巡检司统领。”
袁星仿佛没看到温如景眼中光芒熄灭,只亮出腰间令牌,面无表情道:“按律例,请阁下往都察院鸣冤。”
说完还甚是有礼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温如景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将鼓槌随意一丢:“等等再去。”
袁星收手,按住佩刀:“无故击鼓者,杖三十。”
“我有事。”温如景有些不耐,踮起脚看向南门,眼见副统领领人奔来,眼前又是一亮,待看清副统领腰牌后,如霜打的茄子,又蔫回去了。
“御前司都死光了吗?”
温如景暗自腹诽,袁星不知她在搞什么鬼,但不妨碍他将其扭送收押。
刚要抬手,却被副统领一把攥住。
副统领拼命挤眉弄眼,手指向上直指。
升迁有望啊!
袁星目视前方,装听不懂,打算招手叫人。
副统领一把按住他躁动的手,恨不能徒手给这榆木脑袋开个窍。
“袁兄!我的大统领!”副统领咬牙切齿:“机不可失啊!”
话没说完,急促马蹄声逐渐靠近。温如景不用回头都知道又是她找来了,心中更加烦躁。
真是阴魂不散!怎么走到哪里她都能找来!
温如景拧着眉来回踱步,犹豫着要不要先避开去,纠结万分。
副统领尽力扯着袁星,恨不得与他灵魂交换替他应下差事,上蹿下跳。
骏马嘶鸣,马车停下,二人恰好对视。
副统领愣了愣:“她不逃?”
温如景唇角忽然扬起一抹笑:“这下不用逃了!”
庆宁公主施施然下车,款款行来,林观憬垂眸跟在她身后,不知在想什么,竟有些神思不属。
她今日穿了件满绣银色彩蝶祥云纹的雪白宫装,藕粉色轻纱披帛与珍珠耳坠衬得她圣洁典雅,恍如瑶池仙子,更加楚楚动人。
温如景既懒得看她“败坏”公主明艳尊贵美名,又心知这幻梦中的公主与自己处处相悖,更不想理会,轻哼一声,便只站在原地抬头望天。
袁星不愿逢迎,行礼规矩,一丝不苟,副统领见袁星榆木脑袋不开窍,便也不再强按牛喝水,行完礼便退居袁星身后,不发一言。
二人手下禁卫有样学样,一时竟显得这位贤良淑德的公主有些不受待见。
温如景看在眼里,好险没忍住笑出声。
庆宁不以为意,仍旧笑意温柔。
“袁大人,此人便是我昨日说的那位混入宫禁之人。”
“回禀公主,下官记得。”
“如此甚好。”庆宁笑眯眯地抬手扶了扶鬓间珠钗,林观憬便会意点头,自有护卫上前将人带走。
只是可惜,她遇上的是大魏法典脑残粉,榆木脑袋袁星。
“启禀公主殿下,此人方才敲击登闻鼓,按律例,下官必须将其带往都察院。”
公主笑容一僵,温如景却乐不可支。
妙哇!袁星,我可真没看错,你可真是个妙人!
“她并无冤屈,只是与本宫闹了别扭,才来此哗众取宠罢了。袁统领不若行个方便吧。”
“下官不懂如何行个方便,下官只懂大魏法典,必须服从。”
公主拢在袖中的手暗暗捏紧,秀眉微蹙,显然已经忍耐到极点。
温如景站在袁星身后笑得毫不掩饰,前仰后合。
公主只觉得好似有双无形的大手,重重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下。
岂有此理!简直奇耻大辱!
“袁统领,你当真要忤逆本宫?”
“下官不敢。”袁星垂眸行礼,仍旧面无表情。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皇上命下官巡检宫禁,下官不能辜负皇恩。待下官将其送往都察院后,任凭公主殿下处置。”
“你敢拿皇上压我?!”
公主终于忍耐不下去,劈手抽出袁星佩刀直指面门。
寒光映照在袁星眉眼上,他眼中却仍旧毫无波澜。
副统领猜到他要说什么,绝望地闭了闭眼。
果然,下一刻,温如景震天的嘲笑声中,袁星一如既往,仍旧是那四个字。
“下官不敢。”
光阴一分一秒流逝,朱雀石像沉默的阴影里,公主卫与禁卫两两对峙。
温如景百无聊赖,倚靠在登闻鼓的架子上,拿着根草叶画圈玩。奇怪的是,还有个人居然也能置身事外。
林观憬是庆宁最锋利的獠牙,按理说,公主吃了这么大一个暗亏,他不将袁星锤成狗头,也该带人将自己硬抢回去给公主出气。
怎么能像现在这样,站在公主身后一言不发,只管自己心里天人交战?
这人什么毛病?
温如景细细观察林观憬,林观憬感到探究的目光,偏过头与她对视。
四目相交那一刻,心弦忽然一颤,一种熟悉而不可名状的感觉划过心尖,仿佛檐下一滴雨水坠入平静湖面,又好似雪花落入茫茫雪原,来路不明,又无迹可寻。
林观憬喉结动了动,刚想说什么,宫门内忽然传来声音,是小皇帝身边内监到了。
副统领松了口气,连忙上前问好,内监笑眯眯应了,回了副统领一礼,在袁星面前站定。
“圣谕,‘着击鼓者往御书房’。”
袁星垂首跪地,终于换了四个字。
“微臣领旨。”
温如景等了许久才等来想见的人,喜上眉梢,也不管林观憬欲言又止了。更何况他前几回给自己使绊子,自己还气着呢。
当下便乖巧如鹌鹑,笑盈盈跟在内监身后往宫门去。
任谁也没想到,变故就在这一刻陡然发生。
一支利箭从暗处猛然飞出,众人眼前一花,便见温如景后心洇开一大片暗红血迹,如一大朵盛放的牡丹,妖娆刺目。
温如景不可置信地回头,触上公主狠毒残忍的笑容。
她一手理了理鬓发,一手还搭在林观憬手臂上。
林观憬剑眉微蹙,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弓。
方才公主将弓箭塞到他手中,他竟想要忤逆公主,只是因为……那个与公主作对的女子……
但他终于还是听命射出来那一箭。
因为公主在他心中的份量,无人可以撼动。
可是……
他抚上心口,不知为何,竟有些钝痛,几乎快要让他喘不过气。
熟悉的黑暗再次笼罩在眼前,温如景气得怒锤棺椁。
好你个林观憬!你究竟有什么毛病!
等破了幻梦,非要看看你这狗脑子怎么长的!是不是公主让你吃屎你也去!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自己怎么能动了?
温如景眯了眯眼,忍着剧痛用尽全力挥出一拳,也不知打在了何处,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响动后,传来无限惊喜的呼唤。
“公主殿下——!”
烦死了!
温如景简直想再死一次。虽然她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怎么又是林观憬那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