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沈清嘉发现自己不着片缕地躺在一间卧室里,所有的随身物品都不见了。
一瞬间,剧烈的恐惧和焦虑冲进大脑,她的嘴唇发干,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沈清嘉摇摇晃晃从床上爬起来,试图在衣柜里找一件衣服。但是没有。衣柜里没有任何衣服。
她只能用床单把自己裹起来,扶着墙光脚打开门。她必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客厅里,高启盛志在必得地靠在白色沙发上。茶几上放着一只微型相机。他一口一口慢慢喝着酒,等待自己猎物的苏醒。
在看到高启盛的那一刻,沈清嘉突然想起了晕倒之前发生的一切。大理石地板冰凉彻骨,她的脊背迅速寒毛倒立。
巨大的愤怒,恐惧,焦虑瞬间袭来,她感到自己的胃仿佛在剧烈地痉挛。王八蛋,这个王八蛋。
望着这张愤怒中带着恐惧的脸,高启盛得意地笑了。
很好,就是这样的恐惧。这样的恐惧令人臣服,令人听话。
他指了指茶几上的相机,“听说你身材不错。放心,是阿姨帮忙拍的。”
他起身,满不在乎地仰头扭了扭不适的脖子,慢悠悠地晃到沈清嘉面前,低头盯着她的双眼。
“怎么,不信吗?话说回来,已经到了这种田地,你信还是不信,有用吗?”他眯起眼睛,哼哼哼地笑了,轻轻晃着脑袋。
良久,高启盛终于停止了发笑。他用两个指头夹起独立董事的聘任合同,送到沈清嘉面前。
“照片在我这里,很安全。每个月,我打钱,你签字。需要签字的文件到时候会有工作人员给你送过去。你看看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如果不答应的话,那就不要怪我了。”
无数的念头冲进大脑,沈清嘉只恨不得杀了他。
她知道自己犯了巨大的错误,她远远低估了建工集团的恶性和下作。
要冷静,要冷静,要像脑子里有一把刀一样的冷静。时间,我需要时间。她在心底默念。
在被拉入无限深渊之前,我需要时间来想一想,想一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
怎么能有时间,他已经占尽上风,不会给我时间。
病,装病,对,病人可以晕倒,晕倒的病人不会说话。
这样想着,她扭头跑回卧室的洗手间,借着胃里一阵一阵的痉挛,开始呕吐。在高启盛跟进来之前,她迅速地躺在地上开始装死。
接下来,沈清嘉听到高启盛不耐烦地喊阿姨过来把她扛回床上,嘱咐叫个医生,之后扬长而去。
深夜。待阿姨在门外的动静彻底消失,沈清嘉悄悄爬起来。她在洗手台上找到一盒棉签,蘸水开始练习笔迹。
没有其他办法了,否则自己无法走出这间房子。
既然一定要签,那首先要做的,就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否则有一天建工集团倒台,她也会因为做伪担保被捕。
到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否认这些签字文件的真实性,让这些文件上的签字和自己的字迹完全不同。
高启盛太聪明了,如果今天合同上的签字和日后报表上的签字不一样,他一定会想到自己要指控他伪造签名。
那么,从今天开始,从高启盛见到的自己第一个笔迹开始,就必须是一致的,和自己的真实笔迹完全不同的。
笔迹鉴定的时候,会看些什么呢?沈清嘉猜测着。
流畅度,是的,模仿的笔迹一定是缺乏流畅度的。如是想着,她开始更改自己惯有笔迹在连笔处的流畅。
还有呢?笔顺,对的,不明显的笔顺变化。
还有呢?比例,倾斜。她嘴里一点点念念有词。
夜深了,她依旧没有一双鞋。赤足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双脚早已没有了知觉。
但眼泪却是滚烫。她几乎无法控制泪水的流淌,她是如此的恨,如此愤怒。真诚的善意却换来这样的无端欺辱和要挟,她的心神始终是混乱的。
但她一刻也没有停下,任由泪水落下,手仍然像机器一样不停地摸索、练习。
她的手机、手表都被拿走了,不知道时间,只见窗外夜色深沉。也许下一秒,高启盛就会回来继续要挟自己。她不能停下,一刻也不能停下。
良久,在终于确定自己准备好了之后,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泪水让视线模糊,隐约之中,沈清嘉只看到自己通红的一双眼睛,不停地落泪,却仍瞪到了最大,像两汪冒着血水的深井。
高启盛如愿拿到合同的时候看了看签名,一字一字读到:“沈-清-嘉。你是杭州人?”
彼时,沈清嘉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态。“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我是北方人,我妈喜欢杭州,所以取了这个名字。但是取的不好。”
“为什么?”高启盛随口一问。
“当年完颜亮读到这句词,垂涎江南的美丽和繁华,于是侵略中原。而你,你们,看中我的身份和无所依傍,所以才要挟操控我。所以这个名字取的,一语成谶。”
高启盛终于抬头,认真看了一眼沈清嘉。“知道就好,沈清嘉。”
他转身离去,挥挥手让手下放了她。
沈清嘉望着他的背影,良久,自言自语道:“完颜亮虽然志气很大,但最终死于瓜洲渡江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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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沈清嘉都是纠结的。
理智告诉她应该一跑了之。去香港,去美国,去哪儿都行。只要能从国内逃出去,哪怕高启盛把照片登在报纸上,让她身败名裂又能怎么样呢。
高启盛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以为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最怕人看不起。他无法想象到,沈清嘉对此有多么的淡漠。
人的名,树的影,看起来最要紧,实际上却是最不要紧的。
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又是好日子。哪怕是在京海,过上个三年五载,谁还会记得,人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要忙。
在无数幽暗的岁月里,沈清嘉早已看淡了这一切。
沈清嘉的出身和当年旧厂街的高家不相上下。她吃过的苦,其实和早年的高启盛很像。
同样的小镇做题家,铆着劲要飞出自己生长的那个杂草丛。
高启盛吃够了那样的苦,所以发了疯再也不要隐忍。但是沈清嘉却是一路忍了下来。
她从小镇里飞出来,飞到大城市,又飞到香港。住鸽子笼,吃清水饭。
香港的街头永远熙熙攘攘,合租的伙伴讶异于她从来都不出去玩。她只是日复一日地出现在学校的办公楼里,带着自己的项目去找教授们聊合作。
最初提案总是不能被看上,她永远是带着笑意承认不足,然后在洗手间里关上门,把眼泪流完。
出来之后,把上个提案放进碎纸机,继续寻找新的提案。下周的同一时间,她又会带着微笑出现在教授门前,继续寻求合作机会。
她像一股源源不断的流水,没有形状,也并不真正在意别人的看法。
直到有一天,教授们发现这个永远微笑的女学生拿出的提案令人眼前一亮,才意识到她已经把自己的出现变成了所有人的习惯。后知后觉中,不由得在心底生出暗暗的敬畏。
流水没有形状,流水没有脾气,但是流水,剪不断,滴水石穿。
沈清嘉自己也记不得,有多少个夜晚被情绪折磨着,无法入眠。
就是在这样细碎的折磨里,在这样永远逃不出去的人生牢笼里,她慢慢生长出无比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她开始不在乎,慢慢变成一个没有情绪的人。
但是这一次,这一次,她无法控制住自己要留下来和高家缠斗的欲望。
高启盛成功激起了她心底最深的恨意,这样的欺负,如何能忍下来一走了之。
她知道自己正在凝视深渊,这不是一件好事,深渊也会同时吞没她。但是她控制不住。
她唯一的武器,就是她实在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
如果说还有帮助的话,那就是高启盛的盲目自大。以为几张毁人声誉的照片就能彻底吓住这个无依无靠的女人,不再有其他的防备和监视。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沈清嘉的进展很是顺利。
唐小虎总是在每个月的月底拿来一张需要她签字的文件。所有包含信息的页面都已经被抽掉,只留给她需要签字的那一栏。
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把那张几乎空白的纸举起来反复看,然后问唐小虎,“就这一张吗?前面的内容我都没有见到,怎么能签字呢。”
唐小虎觉得这个女人莫不是个傻子。他已经吼过很多次,要她不要多问,老实签字。而沈清嘉总会在他下一次到来的时候,宛如失忆一般,问出同样的问题。
于是他只能再摔一个杯子,重新再吼一次。然后在沈清嘉签字之后,夺过文件,扬长而去。
他不知道,每次在他走后,沈清嘉都会从正对着他们的书架里,拿出一个藏在重重资料背后的摄像头。
他也不知道,沈清嘉每次用他给的卡在建工集团旗下的店里消费,都会和那些他这个总经理都不认识的最基层员工聊天。
沈清嘉聊的内容实在是太鸡毛蒜皮了,没人觉得这样的内容是需要和领导汇报的。
比如,沈清嘉会对着洗碗工嘘寒问暖,觉得洗碗阿姨每天把手泡在冷水里太累了。
“阿姨,您休息一下,我来帮您洗几个吧。您每天这样要洗多久啊?”
阿姨看着眼前这个热情温柔的女人,听说是集团请来的专家,真是平易近人。“不用不用,我们习惯了,每天至少7、8个小时呢。”
“啊?这也太久了,有这么多的碗要洗吗?这得多少水啊!”
“至少也要半吨吧,水龙头都不停的。”
“哎呦,那得多凉啊。阿姨,您儿子上班了您就不要再出来工作了,太辛苦了。”
“这么多年,习惯了,习惯了。”阿姨脸上的笑绽开成一朵花。
出来之后,沈清嘉默默拿出笔记下。
通过用水量可以算出洗碗量,洗碗量就是用碗量,用碗量就是餐厅销量,通过销量可以算出餐厅收入。再结合从买菜员工那里打听来的成本,就能计算出利润。
这个利润,就是建工集团偷税漏税的证据。
就这样,天长日久,洗碗工、采购员、清洁工、服务员,无数个没有任何管理权力的职员让沈清嘉触碰到了巨大的证据链。
她把这些证据通过只有自己知道的编码顺序,藏在一篇篇发往国外的论文里。国外的合作者不知道这些数字的隐藏含义,只以为是正常的论文。
只有她知道,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她有多少波诡云谲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