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虎敲门的时候，沈清嘉正在给学生发短信。05年的诺基亚，是当时难得的手机。那个时候，绝大多数人还在用小灵通。
“你叫上师门其他同学一起来办公室找我，我们开个组会。”刚要按下发送键，敲门声响了起来。
沈清嘉放下手机去开门，吓了一跳，又是唐小虎。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沈清嘉想着。上次自己有意激起院长的贪婪，又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书呆子样，是为了把这块烫手山芋丢出去。
但是今天唐小虎复又登门，说明建工集团不是随意挑了一个符合要求的人，他们是有意地盯上她了，盯上她的好拿捏。
心下如是想着，仍含笑把唐小虎让了进来。唐小虎这次来，倒也不再客套，直接拿出来两张卡。
一张是建工集团下的美容院卡，说让她随便用。另一张是当地商场的购物卡，让她去选套珠宝。
唐小虎并没有给女人送过礼，他平素的主要应酬对象是男性领导。白金瀚，装着现金的特产，名烟名酒，是他和高氏兄弟的三板斧。
他见沈清嘉是女人，便把三板斧换成了购物卡。这几年他见惯了莺莺燕燕，明白没有不爱美的女人，就像没有不爱美的男人一样。
沈清嘉仍是铁了心要扮演好书呆子。一见东西，便吓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满口里说着不敢不敢，不配不配，端茶倒水，就只是不松口答应。
几个回合下来，唐小虎早就烦了，想着左右高启强也嘱咐过先礼后兵，于是把桌子一拍：“沈清嘉你别给脸不要脸哈！让你收你就收，要做什么到时候自然会告诉你！”
那一刻，沈清嘉心头是极度愤怒的。当面打脸，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这个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维持不住脸上恭谨呆气的笑容，眸光中透出一丝冷意。但是下一秒，她仍然带着微笑抬头，对上唐小虎凶相毕露的脸，右手看似无意地碰到手机，按下了发送键。
“唐经理，实在对不起，让您生气了。其实呢，我们院里有很多优秀的教授的，比如李教授，他在多个公司担任过高管职位，比我要适合的多……”
唐小虎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以为这个书呆子会吓哭，或者会涨红了脸无能地愤怒。
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旧满面堆着受宠若惊地笑容，嘴里喋喋不休地推荐其他教授。
有一刻他是震惊的，他感受到一丝失控，看起来他占尽上风，但他其实并不太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他习惯了威逼利诱，但女人都没有按照他所料想的反应。
那接下来他该怎么办？进一步恐吓也只能等到女人落单的时候，总不能真的在学校里把她打一顿。
唐小虎怀疑这个人真的是读书读傻了，听不出来好赖话。于是他猛地站起来，准备指着女人的鼻子问她是不是听不懂。
就在这一刻，门开了。门口齐刷刷站了一排学生。刚刚是沈清嘉关的门，居然是虚掩着的。
学生们显然也吓了一跳。领头的学生怯生生地道歉，沈清嘉却将学生让了进来，一边问学生进度，一边说着谢谢唐总抬举，实在是清嘉不堪重任。
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送客。高家无论背地里多黑，却是从不在人多的地方作恶的，为的是不留下把柄。唐小虎一腔怒火被顶了回来，恶狠狠盯了沈清嘉一眼，扬长而去。
顶着温柔的笑容送学生离开，沈清嘉摊坐在椅子上，面色瞬间沉了下来。
建工集团看中了自己好拿捏，接下来势必要加倍威逼利诱。这件事，看起来是断然无法糊弄过去了。
走吧，她想着。反正在京海呆的也不开心，那就赶紧跑吧。这样想着，她打开电脑，开始写辞职信，以及给香港学校的求职书。
那一边，唐小虎靠在白金瀚的沙发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向高启盛咒骂着沈清嘉的不知好歹。“我明天叫几个兄弟，好好给那个书呆子一个教训。”“不用。”高启盛却说道。
唐小虎抬头看他。白金瀚的灯光五彩斑斓，却又明明灭灭，在高启盛脸上投下变幻莫测的阴影。
高启盛一如既往地用低沉微弱的气音说话，仿佛是偷懒，又仿佛是不屑。仿佛只有对着他哥，他才愿意打起精神用力气说话。
“太麻烦了，不必跟她多周旋。有的是办法让她永远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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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启盛坐在车里，远远望着从办公楼里走出来的女人。
沈清嘉。他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摩挲着手里的一包白色粉末。
□□，无色无味，服用之后20分钟内就能让人昏睡。
其实，可用的人那么多，并不一定要是她。他们大可以从其他学校再另选一个资历浅易操控的人。
但高启盛这几年的心性逐渐狂妄浮躁。在京海，所有人都要听高家的。既然她不听，那就打到她听为止。
“沈教授。”沈清嘉抬头，看到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男人靠在面前的车门边。正赶上晚饭时间，大部分人都在食堂。傍晚的校园略显空旷。
天色已经开始暗沉，天边最后一缕夕阳在暮蓝的天空下逐渐暗淡。男人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很清楚，但她也是认识的。
高老二，也是京海有名的人物，强盛小灵通的董事长。
沈清嘉深吸一口气，心底想道，又来了。不过幸好，自己已经在和学校扯皮离职的事情了。
“沈教授。小虎是个粗人，不懂规矩。听说前几天冒犯了您。我哥听说之后气坏了，我今天是特意来赔礼道歉的。我们去附近吃顿便饭，慢慢聊吧。”
“哎呦高总，您这话是怎么说。唐经理气度不凡，何来冒犯一说。劳烦您亲自跑一趟，饭就不吃了，我等下还有个会。改天，改天我请高总，赔礼道歉。”
沈清嘉依旧是一副谦卑客气的表情，热情，礼貌，但什么都不答应。
“那这样吧，10分钟。您看，学校里就有一间咖啡厅，我请您喝杯咖啡总行吧。我大老远来一趟，我也是理工大毕业的，当年我在学校的时候，还没有这家店。我也想尝尝。”
沈清嘉抬头看了看那家店，确实，就在几百米之外。不想翻脸的话，这样的要求，实在是不好拒绝的。
何况，就在学校里，似乎也没有什么安全隐患。
于是两人走了进去。咖啡厅里，依旧没有什么人。2005年的时候，咖啡厅和海归一样，是新鲜的物种。价格太贵了，学校里一向没有什么人光顾。
实际上，沈清嘉觉得，这间店会和自己一样，很快离开这里。
落座后，高启盛点了两杯咖啡。
沈清嘉实在不想再多纠缠，直接开了口：“高总，真的是非常感谢贵公司的厚爱。实不相瞒，我不做这个职位是因为我就要离职了，有几个科研项目要回到香港去做。之前当着院长的面，我的离职申请还没有提交，所以不方便和唐经理直说。”
高启盛笑了笑，眯起的眼睛藏在镜片后面，明明灭灭。“原来是这样。那我们确实是要另请高明了。这样一看，前段时间确实是打扰到您了。”
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好香。沈教授请。”
沈清嘉听他松了口，心中猛然一松，自然而然地低头啜了一口咖啡。
刚要开口，又听高启盛说，“当年我读书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洋气的东西。话说回来，即使有，我也喝不起。如今咸鱼翻身，不仅喝得起，还能请教授喝了。沈教授一路顺风顺水，想必是不能理解我这样心情的。”
这段话说的情真意切。
沈清嘉一路走来，也是尝尽世间冷暖，如何不被触动心肠。
不由得又多喝了几口，抬头安慰道，“真的很好喝。多谢高总。我的家境也不是很好，平日里不舍得进这样的店。今天是托高总的福了。”
高启盛只是斯文地笑着，像个人畜无害的读书人。
“沈教授，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有一点私心，我想请教您，我的小灵通店开到多少家合适。您也知道，现在的市场需求大，是多少钱都投的进去的。但是投的多就要借的多，我心里拿不准。既然您都要走了，不如指点指点我。”
是的，沈清嘉心想，既然都要走了，建工集团也不再要求合作，说两句真心话又有何妨呢。
何况眼前这个年轻人，做的是正经生意，也不在建工集团。如果他做的好，他哥哥看到走正路也是能盈利的，因此愿意少做些恶事，也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于是她低头，换上了平静而又温和的声线。
“高总，我个人的看法哈，不必开太多家。或许您可以，逐渐开辟手机的产品线。”
高启盛耐罕地看着她，这一刻，他是真的感到奇怪。
果然是喝洋墨水出来的书呆子，他心底暗笑。给出的建议，和实际完全不接轨。
“沈教授，手机的销量可远远比不上小灵通啊。小灵通便宜，而且能随身携带，说到底，有几个人能买得起手机啊。”
“小灵通可以卖，但未来估计会逐渐为手机让路。”
“小灵通的技术本来就是过时的，是电信和移动争夺市场的产物。一旦电信拿到无线通讯的牌照，就会放弃小灵通的。到时候几家运营商竞争，手机的通信价格自然会下调。旧时王谢堂前燕，也会飞入寻常百姓家。”
高启盛仍是不屑，“那照您这么说，以后穷人和富人都用一样的手机了？是不是有点太学术理想主义了。”
“高总，这不是学术理想主义，是人性。”
“人性总会想要追求更好的东西，穷人看到富人都用手机，一旦能够得到，也会想用手机的。到时候，自然有新的贵的东西出现，成为富人新的优越感来源。”
“这只燕子飞入百姓家了，自然会有新的燕子来到王谢堂前。但每只燕子最终都会飞走，只是时间长短问题。唯一不变的，是从燕子身上获得的，比别人强的优越感。”
沈清嘉这段话语气淡淡的，却是发自内心的真诚。她并不能完全确定自己一定是对的，但愿意把真正的看法说出来，已经是对她来说少有的真诚。
就算错了，哪怕给他提个醒呢。都是一路吃苦过来的人，沈清嘉怀有真切的善意和共情。
不知为何，高启盛的声音越发轻，越发低了。
沈清嘉看着他似乎在逐渐靠近自己，镜片背后的眼睛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盯着自己，像一只吐着芯子的毒蛇。
他的声音越来越像耳语，“沈教授，你错了。人性就是成王败寇，就是无边的权力和金钱。”
沈清嘉有些眩晕，她突然觉得哪里好像不对，但下一秒，意识就彻底离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