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嘉依旧是被保镖押解着,一路跟着高启盛进了门。高启盛进门就在沙发上躺下了。
沈清嘉实在是分不清楚这个人是醉还是没醉,但还是要抓紧时间按计划行事。
于是她没有自觉走进自己的牢房,而是在客厅给高启盛用陈皮沏了一壶茶,放在沙发面前的茶几上。
高启盛似乎已经睡着了,没有什么反应。沈清嘉对这个人又怕又恨,一时之间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近。
20岁出头的时候谈恋爱,最厌烦的就是男孩子要人照顾,那时的沈清嘉感觉自己要被变成老妈子,于是头也不回地跑。
哪里想的到世事变幻莫测,如今为了活命要想尽办法地讨好,上赶着给人当爹。
沈清嘉望着窗外深深的夜色,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
房间里太过安静,以至于这叹气声是如此清晰。沈清嘉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开始失控,便要控制住自己。
她闭眼喃喃地念诵佛号。多少年的岁月锉磨里,这是她习得的静心之法。
整理好心绪再回头的时候,沈清嘉就发现高启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冷冷地盯着自己,像一只吐着信子的蛇。
“你在干什么?”他说话一向是用气音,听起来没什么力气,却又冷的吓人。
沈清嘉被吓了一跳。她看着高启盛的神情,终于知道这个人根本就没醉。在高启强家里的大醉酩酊,想必又是在装醉向哥哥撒娇。
于是她心头不由得开始紧张慌乱起来,一时之间想不到什么谎可以撒,于是照实回答。
“诵经,静静心。”
“又是一个信佛的。”高启盛仿佛嗤之以鼻。
沈清嘉笑了笑,平淡地说,“未经生死,不信神佛。你没进过医院,自然是不信的。”
“我进过。”高启盛的声音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力气。
“当年父母车祸,我和我哥一起去的医院。我们也求了,但父母还是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明白,这世上求谁都没用,只能自己去争!”
高启盛的情绪明显开始激动,伴随着压抑的愤怒和自大。
有那么一刻,沈清嘉真的很想说,这也不是你们作孽的理由。
但是她没有,为着自己的生路,也为着在那么一刻的心软,沈清嘉低头缓缓倒了一杯茶。
在茶水的流动声中,沈清嘉的声音仿佛若隐若现。
“可能是这世上太苦了,佛祖心疼令尊和令堂,早早接了他们去极乐世界享福去了。”
她把茶水递到高启盛面前,隔着氤氲的水汽萦绕,看见了高启盛略微泛红的眼角。
“令兄这么多年想必吃了不少苦,令妹读书也很好。你们一家,如今也算是过出来了。”
高启盛最终还是接过了这杯茶,但并没有喝。
在沈清嘉转身要走的前一秒,他问道,“那你呢?你是为什么进医院。”
沈清嘉的眼神移到了别处,并不正视他,但仍然是带着浅浅的笑意。这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笑意似乎已经成了她下意识卸不掉的伪装。
“很多年前,我母亲得过一场很重的病。我们看遍了国内最好的医生,都说活不了。”
”那时候我还在读书,就坐在她旁边的病床上写作业。不敢多想,怕情绪失控更不能好好照顾她,于是开始念佛经。”
“心里只想着自己念的佛号,慢慢地就平静下来了。可能佛号的用处,就是让自己心静,然后可以做好自己的事吧。”
“或许这就是,佛家里说的,借假修真。”
“那现在呢?”
沈清嘉抬头,这次是真的带着笑。
高启盛发现她的笑其实是可以区分的。假的笑只有唇边一丝弧度,而真的笑在眼睛里。
“都说活不了,但她真的活下来了。这么多年了,我还能有妈妈,我真的很感激。”
高启盛没有再往下问。他知道沈清嘉一定会说想回家看妈妈。
他这些年来心越来越硬,早就觉得,我放过了你,谁来放过我呢。
人只能为自己。
只有哥哥为我,所以我也只为哥哥。
沈清嘉从高启盛的表情中意识到自己又在犯错误,一个依恋模式是孩子一样的人,是非常厌烦别人向他索取和恳求的。
孩子需要大人,他需要由上至下的关怀和照顾,讨厌由下至上的索取和恳求。
他没有这种心力和能力。
于是她飞快地收起自己的情绪,劝高启盛把茶喝了早点休息。
高启盛没有理她,径直要走。
沈清嘉想了想,大着胆子说,“喝了吧,强哥说的。”
高启盛回了头,怀疑地看着她。
“今天下午我在强哥书房做账,他见你喝醉了自言自语说你还是要多喝茶,少喝酒,多休息,你身体不好。”
高启盛依然没有说话,但把茶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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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嘉发现那天晚上的接近还是有一些作用的,最起码,高启盛把阿姨叫回来了。
虽然她仍然接近不了任何通讯设备,也不能出门,但最起码可以列出清单,请阿姨帮自己采购一些生活用品。
但是高启盛会检查所有的清单,有时候,他会故意换掉上面的东西。
这天,高启盛狐疑地盯着单子上的一项内容,“京剧磁带?”他抬头看了看沈清嘉。
“我每天关在这里没有事情做,没有书也没有手机。所以我想能不能买盘磁带听一听。”
沈清嘉的声线平静,心中却是紧张的。这是她第一次列出非必要的生活物品,这是一次试探。
高启盛沉默了很久,他上下打量着沈清嘉整个人。
终于,他抬头对阿姨说,“给她买唱片机和唱片,不要买磁带。”
磁带可以转录,唱片不能。
两个人谁都没有点破这一点,但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清嘉学过京剧,慢慢的,不止是京剧,各种歌她也能唱上一点。
实际上,在很多年的时光里,这个爱好拯救了她。让她得以短暂地从自己困境般的人生中解脱出来,专心在声腔和唱段里。
唱片买回来,高启盛带些好奇和怀疑地观察着沈清嘉。
他是南方人,几乎听不懂京剧。
沈清嘉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只是在房间静静地播放,偶尔不出声地跟着唱。
她看起来似乎真的是为了听戏而已。
终于有一天,高启盛问她,“这唱的是什么?”
“曹操与杨修。上海京剧院前些年新编的戏。”
“呵,杨修如果不是自恃聪明,得罪曹操,也不会如此下场。可见下人还是要听话,太有主意了,对谁都不好。”
高启盛的声音混在起起伏伏的曲调里,沈清嘉却是字字听的清楚。
“曹操多疑,梦中也杀人。杨修即使再听话,有什么办法能让曹操不疑他?”
沈清嘉抬头,直直望着身后站着的高启盛的眼睛。
高启盛没有回答。没有回答的必要。
不会相信的,他自己心中清楚。
这个世界上,除了哥,没有谁可以完全相信。
除了哥和小兰,没有谁不可以死。
京胡的旋律响起,正放到杨修临死前的唱段。
“这唱的都是什么词?”他抬了抬眉毛,问。
沈清嘉伴着演员的唱腔,一句句把词念了出来。
“休流泪,莫悲哀,
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
杨修一死无挂碍,后事拜托,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我死不必摆灵台,
我死不必棺木载,我只求一抔故土把身埋。
休将我的死讯传出外,也免得世人笑啊,他们笑我呆,
亲朋问我的人何在?你就说,说我远游未归来。
尸首运至在皇城外,你将这酒醍醐与我同埋,
我要借酒将愁解,做一个忘忧鬼酒醉颜开。”
她的念词抑扬顿挫,演员的唱腔一句比一句高亢,她的声音却一句比一句悲凄。
直到最后一句,她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高启盛:
“在生落得个身名败,到阴曹再去放浪形骸。”
她在赌,某种程度上,她不相信高启盛对自己的作孽没有一丝的不安和恐惧。
高启盛听着这把清泠泠的声音在耳边徘徊,不由得也想,自己这一生,将会死在哪里。
他的思绪逐渐飘远,直到他看到那双沉静的眼睛直直地望向自己。
她说,“在生落得个身名败,到阴曹再去放浪形骸。”
是了,这不就是自己吗。
还有哪句话,更贴合他做过的恶,还有哪个人,能更理解他的疯呢。
他回望这双清澈又沉静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带着评价,但是她评价的对。他近乎疯癫地笑了。
“好!唱的好!到阴曹再去放浪形骸!”他一边走,一边大剌剌地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