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骄女
我住进宫里，在姐姐的东暖阁，已有好几日了。
家里好像没有人想起我，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大历改制以来，第一个大大方方住到黄金台的官家子女。
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缘由无非是，姐姐疼我，而姐夫疼姐姐罢了。
日子变得又长又短，长在我终日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几乎每时每刻不在捧着东西吃，短在姐姐看书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她，一天很快就会过去。
就这样消磨着，我长到了八岁。去年暮春时节因我在病中，庆贺就搁下了，今年我养在姐姐身边，她便要把生辰宴办得盛大。
还是在崇明殿，可我早不在下面的小桌子边上坐着了，我在皇后皇后娘娘的女儿乐安公主对面。
公主比我大四岁，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颇有姐夫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俗人勿近的气质。上次宴会她不在，好像是因为染了风寒。听说这一次她本也不大想来，后来不知怎么又肯来了。
这样想想，我竟然有些思念四妹妹的话痨娇气，她总爱凑热闹，有什么吃的玩的必不能错过，鸽子一样小的嘴巴叭叭叭可以一直讲话，和谁都讲得来。
可惜这次她没来，不然肯定会有趣些。
从进宫到现在，姐夫的孩子我也都见识过，和我们家的小孩子差不多大，乐安公主最长，方12，乃皇后娘娘的亲女儿，田昭仪育有一子一女，恭茂公主与五妹妹我小弟都同6岁，容竞皇子只3岁余。张修媛有四岁的端阳公主，李顺容有个2岁的泽辉皇子，还有冯婕妤，与我姐姐同一年入宫的，还没有孩子。
因我之前不爱出门，便只在随姐姐请安时与乐安公主常见。其他的小孩大都呆在自己母亲身边，皇后娘娘嫌孩子年纪小经不起请安来回一趟折腾，所以恩准7岁以下的只用月初到坤宁宫来一次就行了。
这次生日宴，总算把人见全。
赴宴的人又换了一批，他们穿得更好看，连帕子都有织金的。
不过我也有织金小香帕了，我还有龙纹玉掌梳，金泥带系小辫子。
姐姐想让我多认识些书香门第的世家子女，以便促使我生出些奋发向上的念头，我只怕要让她失望了。
父亲母亲向姐姐行过礼，我再向他们行礼，还被夸了谦和有度。
席上一派其乐融融，我看着姐姐言笑晏晏，从容不迫地接下命妇朝臣的问候，觉得她的笑里又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宴席最后，照例是我喜欢的杂剧，司乐局这次编排了新的剧目，《长生歌》，专为庆贺我生辰。
仙鹤少年变了模样，这次演棵松树，打编钟。《长生歌》就是人
乐工扮作世间长寿的活物，每人唱两句祝寿词。虽然简单，可种类繁多，十来个人每个人穿得都不一样，连按管调弦的人都要唱上两句。
上次的琵琶哥哥，我离得远，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他。
《长生歌》尽，本以为宴会到此就结束了，哪知皇后娘娘竟然告诉姐夫，公主也为我准备了曲目。
姐夫笑着应允了。我本不是宫里的孩子，笨嘴拙舌性子又木讷，不讨人喜欢，他本来担心他的孩子们不喜欢我私下里给我脸色看，教我姐姐知道了伤心。如今公主这样屈尊降贵地表示友好，他欣慰极了。
原来公主也是唱歌，她有一架古琴，浅唱低吟的是惯常生辰宴上必备的曲目，从前四妹妹生辰的老一套。
曲子没什么新意，我却渐渐入了迷，只因琴声与歌声动听。又有后面未退下去的乐工帮着伴奏，仙鹤少年应和，这一曲实实在在胜过了《长生歌》。
公主的嗓音堪与仙鹤少年相较相容，浑然是胜却人间无数的天然雕刻。
平日里我见到她，她不带笑，总是冷冷的，连话都不屑说，原来一开口，竟然是这样美丽的声音。她现在换上淡淡紫色的浮光锦衣，发髻梳成高高的飞天髻，又有如此仙音，实在太像九天仙女驾临。
一曲作罢，我久久不能自拔，索性站了起来叫好，其他人也站起来，纷纷夸赞。
我想姐夫一定很自豪，若是我的女儿也像公主这样，我恨不得日日与人说，好教他们都羡慕我。
姐姐在一旁，悄悄地拍了下我屁股，要我谢谢公主。
我不知拿什么谢她，只得扑通一声磕了个响头。
“得见公主天姿，臣女三生有幸，跪谢公主！”
“傻文珺，这哪里算得上是谢，你生辰公主抬举你，恩情要记在心里，往后公主生辰，你也要送她好东西才是。”姐姐翘起指头狠狠戳了我一下，又满面羞赧地看着姐夫。
姐夫摇摇头，语气里尽是无可奈何:“小妹快起来，乐安不要你这样谢。”
公主那厢已经去偏殿换衣裳了，皇后娘娘在一边看我犯傻，以袖子掩面轻笑。
下面的人也笑作一团，我悄悄抬头偷看一眼，父亲和大娘子正目光如炬地看着我，我却不知道到底错在了哪儿，只觉如芒在背。
我得了姐夫的令，赶紧坐正身子，又觉得姐夫和姐姐有些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姐夫大手一挥，竟然指了一人教我学音律。
“小妹年幼，找些老头儿来，她学着也没意思，有你这专司乐律的人陪着玩耍，耳濡目染，总好过终日无所事事，说不定能听进去些机窍，便再好不过了。”
“谢今上，臣领旨。”少年郎干净清透的声音像编钟一样“铮”地传进我耳朵里。
是松柏少年，也是仙鹤少年。他嘴上答应的好，我看着，看出了些不情愿。
我喜欢漂亮有才华的哥哥姐姐，譬如公主，譬如仙鹤少年。我愿意远远地欣赏他们，为他们叫好，送他们芳草香花，为他们脱靴倒酒也未尝不可，却不敢同他们做朋友。
旁人都说姐夫疼我，我心里却一清二楚，分明是他嫌我日日黏着姐姐，想找个人找点差事把我支使走，好教他能独占姐姐。要是《瑞鹤仙》的琵琶哥哥便好了，可惜偏偏选这个孤傲的仙鹤哥哥。
唉，也罢也罢，他是姐姐的心上人，就算胡闹我又能如何，只得笑呵呵地领命。
公主不知何时回了座，仍是那副兴味寡淡的样子。
生辰宴结束，姐夫体恤姐姐思念双亲，还特意留父亲和大娘子同我们说说话。父亲向来不苟言笑，倒是大娘子，对我又亲热了些，还把家里人准备的另一份生辰礼给了香香，都是些小玩意儿，有四妹妹送的琉璃珠子，五妹妹的小香囊，还有小弟送的旧桃木短剑。里头最打眼的咕咕鞋，十分眼熟，我不用问也知道，定是落在家里那双。
不知在家里，小弟有没有闹她。
我揉揉因为看演出才发酸的眼睛，不小心被父亲瞧见，他苦着张包青天大黑脸，别别扭扭地抱了抱我。
父亲和大娘子回府了，今晚又是姐姐哄着我睡的。瞧瞧这个生辰，到底是乐了姐夫，还是苦了小姑呢。
且算我小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