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1 / 1)

廊道上来回走动的宫人窃窃私语着,半明半暗的宫灯将沉黄的光晕凝在窗棂上,单薄的窗纸无法阻拦它的肆入。

殿内映出半室清光,蜷着身子卧在床铺上的狼兽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把狼头搭在前爪上后,淡金色的眼瞳转着盯向了那扇用以切割内外室的屏风……

那个讨厌的婢子站在偏殿门口,声音中夹杂了些明显的哽咽,冲着宫人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去小厨房把汤药熬好端过来啊!快去!”

她催促着,又脚步急匆匆地进了偏殿。

“殿下,您出去一趟,怎么脖子上的伤愈发严重了?”婢子嗓音压低,但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了乌九朝的耳朵里。

有人咳嗽两声,笑着道:“没那么严重,看着骇人罢了……”

她太过虚弱,声线带着几丝沙哑,连呼吸都断断续续无法连成均匀绵长的。

狼头摆动了一下,从前爪移到了枕头里。

他睡不太习惯人族的枕头,但每次把脑袋埋进枕头里时,外界对他的干扰就会有所降低。

这很好,至少他不必再瞪着眼眶去分辨乐正黎现在到底是要死了,还是生不如死……

元窈心疼得直掉眼泪,握着膏药盒子对乐正黎的脖颈都无从下手,“哪个天杀的掐您啊?下这么重的手。”

她动作放得很轻很轻,就怕涂抹药膏时,弄疼了自家殿下,“不会又是月德吧?”

乐正黎懒散地仰躺在榻上,修长的脖子昂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眼睑合拢,像要睡着一样。

见她不应声,元窈撇着嘴在心底怒骂月德,又说:“殿下,您下次再碰到月德的话,就尽量避开吧……这些兽族就是这样的,异常凶暴,若是攻击人族,也不会心慈手软。”

乐正黎闻言,只说:“不是他。”

喉管震动,尖锐的痛意顺着赵烛衾留下的指痕蔓延,她睁开眸子看了一眼元窈,“是赵烛衾。”

元窈给她搽药的手指顿了顿,面上神色僵住,有点不知所措,“陛,陛下怎么突然就对您动手了?”

她倒不是真好奇,毕竟赵烛衾喜怒无常是有目共睹的,仅仅觉得庆幸……庆幸自家殿下只是被掐了脖子,而不是被赵烛衾给杀了。

“小皇帝闹脾气,看来哄人还真是一门技术活。”宫人将药送了进来,乐正黎一口闷下,笑得无奈。

元窈闻言便不再过多追问,自家殿下近来忙忙碌碌,她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量打理好宸华苑,好叫乐正黎没有后顾之忧。

宫人退出,彻底静下来后,乐正黎抱着被子翻了个身,牵动到脖子上的淤痕,又疼的嘶了一声。

也是奇怪,刚才困得很,现在却毫无睡意。

她轻轻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思索赵烛衾所展露在她面前的两种样子,脖颈处的肌肤泛着火辣辣的不适感,躺着都不安稳……

夜更寂寥,独余下廊外风过时的细微声响。

内殿之中,把脑袋埋进枕头里的狼兽亦未曾合眼睡着。

他的思绪很乱,弯弯绕绕莫名其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到想要去捉住其中一股,又会被其他情绪打断。

仿佛草原开春时,冰河炸裂,被冻住的游鱼再次获得生机,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究竟是为了呼吸新鲜气息还是为了望一眼红花绿草之景,就只有鱼儿自己知道了。

突兀的一声腹腔嗡鸣,把乌九朝拉出了混沌的漩涡。

这就是赌气不吃晚膳的后果。

在床榻上踟蹰良久,他起身落地时,已然褪去了狼形。

乌九朝走出寝宫,脚步毫不停留地去了后院小厨房,对线路的熟悉程度彰显了这不是他第一次夜半偷吃。

元窈早就知道此事,她管着宸华苑的账目和大小事物,小厨房里少了根葱她都了然于心,又怎么会不清楚那些凭空消失的食物去了哪里呢?

对于乌九朝偷吃,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就算回禀了自家殿下,也不会影响他偷吃……倒会让乐正黎在他身上多花心思。

吃饱喝足的乌九朝路过偏殿的窗外时,蓦地缓下了步伐。

他歪了歪头,耳尖微动,便听到了茶盏相撞的清脆声,还有水流缓慢被咽下去的声音……以及女子细细的痛吟。

她应是很不好受,一盏水,喝了近半炷香的时间才结束。

乌九朝想离开得紧,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缠住脚踝让他动弹不得,是半步都难以迈出。

殿内未燃灯,乐正黎放下杯子正要重回床榻上,余光里就瞥见了立在窗外的那道瘦韧颀长的身影。

她被吓得后退两步,在脑海里紧急呼叫系统,“这是鬼吗?”

他妈的你们这皇宫里面能不能按时按点驱驱邪?老是出现瘦高人影,她能经得住几次冲击啊?

【……是乌九朝。】

系统好似也有些无语,平平的电子音里夹了些疲乏之意。

它也是不懂,怎么宿主总会下意识觉得出现在视野之内的影子是鬼,一般不都会觉得是歹徒或者刺客吗?

乐正黎听到系统的话后,心脏才缓和下来,她抬手抚了抚胸口,顺气完毕,就想着要报复一下乌九朝。

让你跟个鬼一样站在窗外,她眼珠子转动着,瞧见了被放在桌面上的杯盏……

乌九朝垂着头颅,双臂耷在身侧,觉得自己是被食物给撑到了,直接影响了思考力。

他暗吸一口气,抬步正要离开。

殿内骤然有一道瓷盏破碎的动静响起,像是因手指不稳而摔了喝水的杯子……

淡金色的瞳孔缩了缩,他的步子被生生截断了。

乐正黎低低地叫了一声,咕哝着:“嘶,好疼……”

她的声音很近,如同在乌九朝耳边落下,连压抑着的吸气声都这般明显。

或许真的是被食物给灌到了脑子里,他居然不假思索地就推开了窗户,长腿一跨,从横亘的窗沿迈入了殿内……

进来的那一瞬间,乌九朝就后悔了。

他是疯了吗?管她死活干什么?

来不及深思,他又按下了这种令人烦躁的想法,转而安慰自己:他就是想进来看看乐正黎是不是真的要死了。

倘若她活不久了,岂不是一件好事?!

乐正黎抱着手臂站在窗棂一侧,眼睁睁看着狼崽子从窗户跳了进来,然后就愣在了原地。

原本平视的目光陡然转向了右手边,乌九朝瞧见了好端端的乐正黎。

她就那样笑眯眯地盯着他,似乎已经猜到了他会进来。

“你怎么还没休息?”乐正黎出声打破沉寂。

乌九朝沉默,他的视线不受黑暗的限制,在触及她的脸和脖颈之际,便看见了那显目的指印和红痕……

她的脖子上覆了一大片红色,有些触目惊心。

白玉染霞,如同他在草原乱窜后,朝族群暂居地疾驰赶回的途中,偶然偏头望见的落日熔金。

赤色长云绵延千万里,把天际边那些洁白的云层都吞噬了,无论他怎么跑,都逃脱不了被这金色余晖笼罩的命运。

红霞坠于他的皮毛上,恍如披着一层绚烂的纱羽。

“你翻窗进来,是因为担心我吗?”乐正黎向他靠近一步,单手撑在窗沿上,笑容愈发深邃。

乌九朝偏着脸不与她对上眼,闻言只冷嗤一声,“你想多了,我是想进来看看你死了没。”

“哦,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还没死呢。”

乐正黎笑得恣意,明明眸底有着隐忍的疼,却在面对乌九朝时,又变回了这幅让他应对不了的样子。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微不可察地翻了个白眼,“你这么弱,再折腾几次就死了。”

乌九朝的语气不似开玩笑,但乐正黎听不懂其中的情绪。

他到底是希望她死,还是在变相地提醒她要保重呢?

思及此,乐正黎又轻声笑了下,“哪里用得着再折腾几次呢?我感觉自己现在就快死了……”

她的身体斜倚在窗边,手指收紧,想要抓住能借力的地方,徒劳两次却发现是自己手脚发软。

向前倒去时,她还在想乌九朝定要闪身避开,可下意识的反应又骗不了人。

所以乌九朝在能避开和伸手接住的两项选项里,没有犹豫地选了后者。

孱弱的人族女子扑进他怀中,带来更为浓郁的甜香,她浑身无力,连站立都艰难。

乌九朝皱着眉头,纵然接下来她,却在下一瞬就想把人给丢出去。

这个女人,真是好烦呐!

她总是这样,就笃定他不会对她动手,但她这么弱,搁在草原,再加之生病便只剩等死的份儿了。

他仰着脸,心底突然一丝无缘由的悲悯之情。

在可怜谁呢?总不会是面前这个要死不活贯会装模作样的女人……

那他就是在可怜自己。

来了人族的地盘,便被彻底钳住了四肢,任何事情都不再受他控制,还经常被她算计。

乌九朝动了动手臂,只觉怀中绵软一团,仿佛他再多用两分力,这人就要伤上加伤。

不安地咬着后槽牙研磨了几下,他胸腔鼓动着,烦躁又凶横的想咬死她……

乐正黎抱着他瘦韧的腰,因脸埋在胸膛处,所以说话时瓮声瓮气的,“对不住啊我没力气了,能不能麻烦我们最善良的狼族公子扶我回床上一下呢?”

嗓音又软又哑,没有丁点故意的迹象,差点把自己都给迷惑到了。

乌九朝仍然保持着缄默。

他不置一词,恍如没有听懂她的话。

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谁轻叹了一声,乌九朝认命般提着乐正黎的手臂,连拖带抱的把人给弄到了床上。

他丢开手,转身就走。

乐正黎却拽住了他的衣袍,乌九朝额角青筋跳了又跳,回身之际,猛地变回了狼形。

狼头凑近她的手,尖利的獠牙显出,似乎在挑选下嘴的位置,他想把她的手给咬断……

“夜深了,现在见血不好处理,明早再咬吧。”乐正黎侧躺在床上,手指顺着他的嘴边摸到了头顶。

果不其然,狼耳又被人给捻住了。

乌九朝气怒,低吼不断,“松手!我不咬你了,让我走。”

“我又没有不让你走。”乐正黎笑声愉悦。

乌九朝挣扎起来,力气一重,乐正黎就痛呼,捏着狼耳的手指也不断收紧。

“好软啊!真好摸咳咳咳……从前有别人揉过你的耳朵吗?”乐正黎闭着眼睛,脖子太疼,导致喘气声断断续续。

乌九朝心绪不顺,自然不应她。

迟来的睡意铺天盖地席卷而至,乐正黎抓着他的耳朵,很快就陷入了沉眠。

乌九朝再次晃了晃脑袋,试图挣脱她的手,可她还未睡熟,不仅不放反而握得更紧……

无可奈何之下,他匍匐在脚踏上,想等她彻底睡着后再挣开,哪曾想,这一等竟把自己也给等睡着了。

下半夜,冷风侵蚀,炭炉接二连三的熄灭。

乐正黎觉得冷了,裹着被子将身体蜷缩起来,也随之松开了手指。

狼耳重获自由,乌九朝也跟着睁开了眼。

“……好冷啊……嘶,冷……好冷……”床榻上的女人低声呓语着,睡得极为不安稳。

狼兽在黑暗中定定地注视着她。

看她的脸色还是那般难看,看她的唇色愈发苍白,看她紧紧蹙拢的眉头……

乐正黎颤着手四处摸索,想要找到能覆盖在身上取暖的东西。

在摸到了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后,冰凉的指尖牢牢将其攥住,往自己这边扯的时候废了极大的劲头才扯动。

但好在滚烫又柔软的一团顺利地凑近了些,她摊开双手紧紧搂住皮毛,把脸和上半身都埋了进去,在梦中喟叹:终于没有之前那么冷了。

她的呼吸喷洒在绒毛上,跟吹蒲公英似的,直抵内里皮肤。

淡金色眸子垂下,于暗色间将她纳入眼底,他为何要顺着她的力道上了床榻呢?

乌九朝想不明白,便懒得再想。

只当是自己行善积德罢了,好狼会有好报!

他将原型稍稍变小一下,刚好能温暖她,又不至于把她挤得贴在墙上。

狼兽的体温很高,他敞开肚皮将她纳入怀中,让她终于不再梦呓着叫冷。

一狼一人依偎在一处,狼族庞大,占据了大半的空间,缩在他肚腹处的人族经此一对比便显得格外纤瘦柔弱。

她蜷着身子靠紧了他,狼爪由头顶往下虚虚搭在了她的后背,姿势恰如一只母狼正用自己的身体守护着一只羸弱的小狼崽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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