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夏油杰并没有在骗加贺见清和。
就算不知道这一切反常背后的真相，一年级的后辈们也为了她的沉郁添了一分担心。正好也赶上了能喘口气的闲暇时刻，在收到夏油杰的邀请之后就顺理成章地答应了下来。
以休息的名义将吵闹的少年们扔在了一扇玻璃门背后的房间里，加贺见清和望着窗外的蓝天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是没察觉到同伴们的小心翼翼和体贴关怀，但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明明最开始说好了不给大家添麻烦的。
“咔啦。”
阳台的拉门被第二个人打开，让吵嚷声透进来了一瞬，随即又蒙上了一层障壁。
“这么快就觉得累了可不像你啊。”那人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语气轻松地问道；“怎么了？”
“被人让着就没有意思了啊。”加贺见清和扬了下唇角：“就算是悟，在打桃铁的时候我也不会给他放水的。”
“……”
“……”
因为某个人的名字的出现，还算顺畅的对话立刻又卡住了。
“……我这样是不是很讨人厌。”
“怎么会。”
夏油杰立刻给予了否定的回答。
他很想说“你以前也没比现在念叨得少，我们早就习惯了”，但是考虑到加贺见清和的情况，他还是不要这么戳人痛处比较好。
“……清和，”侧头看了眼加贺见清和并没有好看多少的表情，夏油杰斟酌着说道：“你还能活着本身就已经足够了……你也看到了，即使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感性，灰原和七海也没有任何意见，只想着让你开心点……”
“我和硝子就更不在意了，你也不用觉得是在给我们制造什么困扰。”
“不如说幸好悟成功了，如果你真的……”夏油杰咽了下口水，还是把内心深处难以告人的话吐露了出来：“我……还有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他是真的不知道。
说到底那只是个假设，加贺见清和成功“复活”是事实，所以他们也不会失控地去做些什么。
但那绝不是加贺见清和的死亡会像青烟散去一样没有任何重量、没有任何影响的意思。
加贺见清和张了张嘴，想说一句“你们不会那样的”，然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没办法将这种轻飘飘的话说出口。
今天的阳光很好，穿过窗楞之间的空白打在夏油杰的脸上，晃得他的面孔都有些模糊。
“杰……这才不像你呢。”
加贺见清和叹道：“你觉得你……们会做出什么呢？”
“把盘星教的人都杀光？去找禅院家的麻烦？还是从此以后不再做咒术师呢？”
“……要变成诅咒师那一边吗？”
“……”
夏油杰选择了缄默。
如果他们——他，真的动摇了的话，真的会做出这些事吗？
令夏油杰感到心跳漏了一拍的，是他没办法给出斩钉截铁的拒绝。
也许他不会，但只要他产生过这类的想法，迟早有一天，他会没办法继续坚持现在走的道路吧。
“杰，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杀人。”
“……嗯？”
夏油杰不知道加贺见清和怎么就突然换了个话题。
“我和你说过的吧，我见证过死亡……姑且算得上是家人的存在吧，”加贺见清和垂下了目光，“所以对于夺取他人性命这件事……我一直都想尽力避免来着。”
尽管算不上亲近，那些孩子也不曾真的欺辱过她，要说对他们的死亡没有任何动容的话，那绝对是假话。
加上不能对第三人说出口的、她所“目睹”过的虚假的凶像……加贺见清和是真的一点都不希望她手中的武器会在未来某一天掠走谁的生命。
“产生杀意……是因为觉得对方有‘罪’吧？”加贺见清和征求意见一样问道：“我想要杀掉伏黑甚尔，是觉得他犯下了要以生命为代价的罪……我是这么想的。”
加贺见清和想杀了伏黑甚尔的原因肯定是包含了他“杀了”五条悟这一条在的，但是除此之外，可能、或者说是一定会被威胁到生命的天内里子等人的安全，以及在更久的以后，会有更多人被他杀掉的可能性也是她在那一瞬间考虑到的。
她想象不到要养出那样一双无情的眼睛究竟要付出多少人的生命，以后又会有多少人的鲜血祭在他的刀上。
杀人者就要做好被杀的准备，所以她并不觉得被自己杀掉的几个人有什么资格怨恨自己。但是相对的，如果她想要杀掉谁的话，一定也该是审慎的、多加衡量的——如今的法律逐渐取消死刑、或者轻易不判处死刑或许也是为了减少这种罪恶吧。
因此诅咒师也好，术师杀手也好，这种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无所谓杀掉谁的存在，她是不会心软的。
可盘星教的教众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如果杰你们要对盘星教动手的话，理由也是觉得他们犯下了同样程度的罪吗？”
“……”
夏油杰依旧没有回答。
因为他知道，比起那些提供支持的教众，洗脑他们的领头人才是那个罪魁祸首，而这从上到下的、由愚昧和错误的执念引起的罪恶——
那只是他们想要保护普通人心境的平稳、将咒术界隐于大众面前付出的代价罢了。
那是他们这些保护者的“罪”。
也许这一次他们可以疯狂地选择屠尽盘星教，但是下一个“盘星教”出现的时候，他们还要做一样的事吗？
——没有意义。
看着夏油杰的表情，加贺见清和就知道他的答案了。
“所以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担心你们会对普通人下手的。”
夏油杰苦笑了一下：“听起来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不过因为一些理由……我这几天一直有在反省，”加贺见清和顿了一下，然后吐出了更加离经叛道的话：“我们这样的做法，真的是对的吗？”
“……你指什么？”
“杰，你知道咒灵是怎么出现的吗？”
“……”
夏油杰的思绪卡了一瞬，才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在他的脑海里——明明是咒术师最应该知道的东西之一才对。
“咒灵是人类外泄的咒力堆积而成的东西，只不过相比于非术师，咒术师泄露的量更少。忽略掉一些特例的话，笼统地说，咒灵诞生的根源是非术师，而咒术师的存在则是为了抑制咒灵这种‘恶’带来的危害，这样世界才能保持平衡。”
“换句话说，非术师的普通人被咒灵所害固然很可怜，但是这些咒灵可能就是由受害者的负面情绪促使产生的呢？就算不是那样，因他们而诞生的咒灵说不定也在伤害其他人。”
“咒灵的灾害，说到底只是并非咒术师的普通人在循环着互相伤害吧？只是因为基数大到难以追究本源、他们对咒力一无所知……我们又同为人类什么的，因为各种合规的理由让他们反而变成了不需要付出代价、甚至还要被保护起来的对象的结果，真的是正确吗？”
“……咒灵是由负面情绪充斥的怪物，就算高等级咒灵可以像人类一样说话和思考，但是破坏的本能不会让它们安于和平的。”夏油杰试图给出反驳：“放任的话，这个世界也不会变得更好的。”
“但是只要作为非术师的普通人依然会泄露咒力，咒灵就会一直产生，只占了人类极少数的咒术师祓除咒灵的速度肯定是赶不上咒灵诞生的速度的……想要诅咒的伤害停下来，那就趁着还能控制的时候让所有人类都掌握咒力的使用，或者——”
“把非术师都杀掉，然后再去处理已经不会增加的咒灵才对吧。”
夏油杰不知道加贺见清和怎么能那么平静地说出这种前后矛盾的话来，仿佛只要他认可下来，她就会去实行一样……那不是他所认识的“加贺见清和”。
可他只能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那是不可能的。”
“是啊，那是不可能的。”加贺见清和像是早有预料般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第一种做法是通过和平的办法让全人类变成咒术师……该说是‘进化’吗。”
“但是实践起来的难度就像杰你说过的一样，如果让普通人知道咒灵的存在，到时候会引起怎样的结果是难以估测的。那就只能选第二种了——”
“将非术师全都杀掉，从根源上阻止咒灵的产生……要那么做吗？”
“……别说笑了。”
“也是，要杀掉那么多人也很难呢。”
——不，不对。
并不是因为难以做到这种理由才反对的。
夏油杰觉得心中的迷雾好似在某一角被驱散了一点。
如果“咒术师是为了保护非术师的存在”是错误的、如果非术师的存在是不必要的……如果可以将这个世界变成只有咒术师的世界。
那咒术师的存在真的还有意义吗？
最初让他毫不犹豫地选择成为咒术师、选择直面危险与死亡的‘意义’——
“真不想做咒术师啊。”夏油杰带着困扰的表情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除了战斗还要考虑这么多，真是有够麻烦的。”
“我倒是觉得那样子的话，杰会去做律师或者法官也说不定。”
“谁知道呢。”
凝固的氛围随着打趣晕了开来，阳台上的两人重新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谢谢你，杰。”加贺见清和放轻了语调：“你的支持，还有你的否定……我觉得我有答案了。”
“……就算是为了平复心情，也不该一个人想这么高深的问题啊。”松了口气似的，夏油杰拍拍她的肩膀，“想太多会很容易老的。”
“我才不会变老呢。”
夏油杰噎了一下。
是了，不出意外的话，就算再过五十年，加贺见清和也还会是这个样子。
“而且你不觉得里面有点安静吗？”
“……？”
夏油杰一回头，就看到了三个人的脸模模糊糊地贴在玻璃门后——
怎么想都是在偷听。
“你们几个——”夏油杰一把拉开了门：“这是在做·什·么·呢？”
明知故问的语气成功让偷听者露出了心虚的表情。
“那个，只是担心你们会吵架……”
“刚刚感觉超凝重的！”
“也没听到多少……”最为老实的七海建人尴尬地咳了一声：“大概是夏油前辈会去做律师那里……”
夏油杰的心稍微往回落了一点。
倒不是不信任，只是刚刚的对话最好还是不要太多人知道比较好。
他明白，加贺见清和选择对他说这些，绝不是因为“刚好”是他来找她。
加贺见清和说自己有了答案，他又何尝不是可以回应内心的迷茫了呢？
“继续吧，这次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夏油前辈的脸……”
家入硝子撇撇嘴：“超——人渣模式啊。”
“……有点可怕。”
“是尊重你们的证据哦。”
夏油杰笑眯眯地转身看向了加贺见清和：“我不觉得这次会输呢。”
“……我很期待。”
加贺见清和挪动了脚步。
——与夏油杰一起，迈向那群同伴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