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箭头稳稳射出，穿过百步距离，一阵微风突然刮过，被涂上朱红的树叶轻晃，箭头堪堪擦过叶子侧面，又落在了树干上。
“可恶！”婉颜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有风怎么能射中啊！”
“娘娘，休息一会儿吧，奴婢看您都在这太阳下站了半天了。”瑶娘在一旁给她递过手帕和茶水，“恕奴婢多嘴，您到底是为什么突然要练习百步穿杨啊？”
“因为我要向一个臭小子证明女人一点都不比男人差。”婉颜接过茶水一口闷下，又道，“没事，你们先让小厨房准备晚膳吧，我再练一会儿了正好来用膳。”
不知道是从睦颂还是谁那里传出来的奇怪风气，这几天开始，宫里上上下下都直接改口喊她“娘娘”了，她本想推辞，但转念一想在他们眼里她可不就是“宣光殿那位娘娘”吗，于是最后就任由他们喊去，只是每次听到还是会起鸡皮疙瘩。
离约定时间还差两日。
这几天她除了去乾安殿商讨政务，就是窝在自己的宫殿里练习箭术，把薛世妇她们的游园邀请推掉了好几回，连太后都奇怪她到底一个人在干什么，于是有一天下午没通知她就径直摆驾宣光殿。
一开门就看见婉颜用她的小型连弩射出一支利箭，叱奴太后愣在原地，旋即又大笑起来。
“啊，母后！”
婉颜这才注意到太后在身后，连忙转身行礼，未曾想太后豪爽一笑，直接摆摆手示意免礼。
“你这几天就是在自己练习射箭？”叱奴太后接过她手中连弩，用如葱指尖轻轻抚摸弩身，口中喃喃道，“这好像是北恒州出产的弓弩吧，本宫记得他们那里这种独特的制弩技艺……”
“母后，您也懂弓箭吗！”婉颜很是激动，“这是我之前在北恒州游历的时候带回来的，我就是用它才在绛州城救下了皇上呢。”
“看来这弓弩与你们二人颇为有缘哪。”太后轻挑黛眉，朱唇微微扬起，“本宫当年正是因为箭术而被先太祖文皇帝赏识，只是自他走了之后，本宫打理宫中大小事务已费尽心力，便不再碰过弓箭了。”
原来叱奴太后与宇文泰是这样结缘的呀……
“那母后不会怪我……这几天一直在宫殿里偷偷练习射箭吧？”
“怪你作甚。”叱奴太后一拂袖，笑得明艳亮丽，“我们宇文家的人，会点功夫有何不可。”
……
回过神来，这阵风也差不多停了，婉颜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又一次举起连弩，瞄准百步之外的树叶。
她相信她可以做到。
……
两日后。
如上次一样，等瑶娘她们都已歇下，她便抄起连弩夺门而出，直奔紫竹园。
熟悉的小身影背对着她踢脚下石子，她灵机一动，打算吓他一下，于是轻声靠近他，再猛地一拍他肩膀：
“嘿！”
“啊！”男孩果不其然发出一声嚎叫，立马转身看她，“你终于来……咳，你为什么要吓我！”
听出来男孩语气里生硬的转变，婉颜心想这小孩也确实有几分可爱，于是又好声好气弯腰哄他：“我的小祖宗，这不是看你一个人无聊，想给你制造点惊喜嘛。”
男孩耳根微红，轻哼一声：“你练得怎么样了？现在放弃还来得及。”
“别忘了你说的话。”婉颜笑着摇摇头，举起手中连弩，“你现在去百步之外，站在你选定的竹子旁边，我给你射中竹节，怎么样？”
“现在光线这么暗，你真的看得清吗？”
“按我说的做。”
见婉颜语气坚定，男孩也不再争辩，他往前走到百步，站定在一株挺直的紫竹旁边。
“这里。”他伸手指向紫竹上的一圈竹节，“可以看清吗？”
“嗯。”
婉颜淡淡应了一声，便全神贯注开始瞄准。
五天，她没日没夜练了五天，虽然不算多，但有自己之前射箭课的底子，加上实战过几回，在突厥时，神射手大皇子瑟尔曼还传授给了她一些技巧，因此她相信，自己一定可以。
不是不紧张，不是不困难，但她告诉自己必须做到。
“射箭要做到手、目、心合一，手要稳，目要明，心要定。尤其是面对移动的目标时，你要预判它的行动轨迹，这时不要着急，不要执着于时间快慢，只有观察清楚，才能一击必中。”
瑟尔曼的话，她都牢记在心。
手、目、心合一……
明净月光下，她眯起左眼，连弩末端架在肩上，努力使握住弩身的手稳住不懂，而后趁风一停，紫竹不再晃动，她默数三秒，猛地松开了手。
“砰！”
箭头扎进竹节的声音。
男孩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凑近盯着箭头，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发现婉颜已走到他身旁。
“怎么样？”
婉颜十分高兴，她本来还做好了射不中的心理准备了，没想到自己最终还是做到了。
她揉了揉男孩的头发，又打趣道：“现在你是不是要承认，女人也可以百步穿杨了？”
男孩神情非常古怪，他移开目光，声音细若蚊蝇：“……嗯。”
“你知道我为什么可以做到吗？”她蹲下身与他平视。
男孩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
“我和你约的是五天时间，所以在这五天里，我一直在练习箭术。就像你想给你的父皇母妃证明你的剑术一样，我也想给你证明我可以。”
婉颜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又坚定。
“其实我的箭术并非十分精湛，但既然我许下了这个承诺，我便要尽全力试试我能不能做到。射箭不是男人或者女人天生就会的事，但通过学习一定能学成，男人可以，女人也可以，因为想做什么事的韧劲不是男人或女人特有的，而是我们所有人都有的。”
“所以，不是只有男人才会射箭，而是因为女人都被要求待在后宅里相夫教子了，才没有机会出来学习射箭。”婉颜又捏了一把他的脸，“现在明白了吗，小殿下？”
男孩没有立刻回答，但似乎在细细琢磨她所说的话，神情十分认真。
倒从这神情中看出了几分宇文邕的影子。
“我还想说的是，你无需为他人的赞许或责备而活，你就是你自己。”婉颜又道，“你看到的是我百步穿杨的结果，但我却还要把我这几天的努力都告诉你，是因为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我相信，不管你的剑术是否顶尖，只要你的父皇看见你如此勤勉地练习，他都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可他回来后都没来看过我。”大概被说中了心事，男孩表面上冷酷高傲的伪装终于褪去，他瘪了瘪嘴，声音有些委屈，“父皇每次看到我，不是说我书没读好，就是说我剑术练得还不够，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他还是不肯夸我一句……”
“这……”
婉颜一时感到尴尬。这宇文邕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多夸小孩几句，看来她下次要找机会跟他说说。
“其实你是不是就是那位最近宫人们常说的宣光殿的娘娘？”男孩抬眸望她，眼里仿若盛着月光里的星星。
“你怎么看出来的？”婉颜暗自咋舌，“我知名度这么高吗……”
“后宫那几位娘娘我都认识，但你是生面孔，又会这么多东西，我觉得凭你的学识不像是个宫女，所以只可能是在突厥救下父皇的新娘娘了。”他说，“我之前还一直好奇是哪个姑娘能让父皇如此青睐，现在一看，我好像明白了。”
“你个小毛孩才多大啊，还说这些。”婉颜往他额头敲上一记，“那你现在知道我的身份了，是不是也要告诉我你的身份啊？”
“你原来还没猜出来？”
“难道我应该猜出来？”婉颜挑了挑眉。
“……哼，本殿下可是刚被父皇封为鲁国公的皇长子。”他拍拍瘦小胸脯，神采奕奕。
“啊？”
他疑惑地看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他原来就是宇文赟吗！
未来的北周宣帝……登基没多久就退位当太上皇潇洒快活，把自己只有八岁的儿子推上去做皇帝，结果被辅国大臣杨坚顺利篡位……就是他吗！
那个荒唐皇帝宇文赟怎么小时候还这么认真好学呢！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最后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宇文赟突然发现面前的婉颜已然换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没来由心里一毛，总感觉有些不安。
“你，保持现在这个样子，不要长歪了。”婉颜语重心长，双手摁住他单薄的肩膀，“隔壁齐国高纬那小孩千万学不得，听到没有？”
“……哦。”宇文赟脑子发懵，听得似懂非懂，但在她的炯炯目光注视下，还是乖乖点了头。
“咕噜。”
一片寂静中，宇文赟的肚子发出清晰的叫声，惹得他登时涨红了脸。
这小孩脾气是臭，但没想到这么容易害羞……
“走吧。”婉颜伸出手，“要不要去宣光殿坐会儿？我的小厨房里备了很多糕点吃食。”
“……哼。”
宇文赟嘴上没说话，但默默伸手牵过婉颜的手。小孩子的手稚嫩柔软，但她也能摸到上面已经有薄茧了。
她轻叹一声，又握紧了他的手。
紫竹园离宣光殿不算太远，但中间也要穿过几个后妃寝殿。他们一大一小就这样如寻常人家的姐弟一样走在阒静无人的石砖路上。
“以后……我们还可以在紫竹园见面吗？”宇文赟抬头望她，手攥得很紧。
“可以啊，当然可以。”婉颜笑了笑，“你要是想，以后常来宣光殿坐坐。”
“唔……”宇文赟像是若有所思，“唉，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地邀请，那本皇子就勉为其难答应下来吧……啊痛痛痛！”
婉颜一把拎住他的耳朵：“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他们正打闹着，突然间临近宫殿的大门被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匆忙推开，像是要跑去哪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她转过身来，未曾想眼前一亮，立马小跑过来。
“参见鲁国公，参见婉颜姑娘。”宫女语速很快，她低垂下头，但婉颜认出来应当是李娥姿的贴身宫女明珠。
“小殿下，您快些随奴婢进来吧……”明珠急急忙忙伸手拉过宇文赟。
“出什么事了吗？”宇文赟神情一紧，“是母妃……”
明珠点点头，很是忧心忡忡：“娘娘发梦魇了，奴婢们是如何都唤不醒她，已经派人去找法师了……”
李娥姿发梦魇了？
联想到她前几日的古怪神色，一看就心事重重，但到底是因为什么，她才会如此……
“我进去看看。”宇文赟蹙起了眉，又想起婉颜还在门口，遂转头问她，“你……”
“我能一起看看吗？”婉颜总感觉这次梦魇或许和前几日的古怪有关，她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殿下，恕奴婢无礼，但我们娘娘就是从您来了之后才会突然反常的……”明珠几乎带上了哭腔，又是为难又是犹豫，“您最好还是不要……”
“这么说来，既然可能和我有关系，那我不是更要进去看看吗？”
婉颜猛然被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些委屈郁闷，但她还是想探清真相，如果李娥姿真的因为她而心有郁结，那岂不是更要和她谈谈。
“让她进去吧。”宇文赟的语气不容置喙，“我清楚她的为人，一切责任有我担着。”
“哇塞，你这小子还挺讲义气啊。”婉颜用手肘轻碰他，见明珠不再阻拦，也跟了上来。
三人进了清徽殿，便看见许多宫人正手忙脚乱地端茶递水，都在小声议论娘娘梦魇一事，他们直接奔向主殿卧寝。
殿中零星点了几支蜡烛，黯淡微光在夜色中摇曳，床榻之上隐隐传来女人的低吟，那声音格外痛苦煎熬，仿佛她正在被厉鬼纠缠，难以脱身。
“母妃！”
宇文赟大喊一声，焦急地上前去探查情况，然而李娥姿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液混合着泪水在颊边留下痕迹，手指将被褥绞得发皱，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
“奴婢们喊过很多遍了，也用水打湿了毛巾敷在娘娘头上，但都于事无济。”
“我来看看。”婉颜也上前几步，半蹲在李娥姿床榻边，伸手去探她额头的温度。
……太过寒凉。
“静夫人？”婉颜试探着开口，却同样没有反应。
既然是从她来之后，李娥姿才开始反常，是因为李娥姿内心对她产生了什么情绪，所以才会半夜做噩梦吗？
是厌恶？是抵触？还是……
她仔细回想李娥姿初见她时的反应，似乎也不像是因为嫉妒？她看不出李娥姿对宇文邕有什么浓烈的爱意，甚至可以说，如果当时太后没有专门喊她出来，她可能就会一直站在后面沉默。
只有一点……
“我不喜欢别人喊我姐姐。”
是这里出了问题吗？
——那她只能试试了。
“娥姿……姐姐？”婉颜俯到李娥姿耳畔，试图从被褥上扒开她的手，“姐姐，该醒醒了。”
此话一出，李娥姿忽然眉心一动，哆嗦着的嘴唇也逐渐平复下来。正在婉颜抹了一把汗，以为起了效时，李娥姿忽然睁开双眼，与她四目相对。
婉颜一时间惊愕不已，懵在原地。宇文赟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把母妃扶起来，却见李娥姿牢牢抓紧了婉颜的手，直接起身一把抱住她，力度之大让婉颜忽生出一种李娥姿要把她融入身体的错觉。
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她刚想开口，却听见李娥姿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在她耳畔响起。
“妹妹，阿姐好想你啊……阿姐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你了，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你来看阿姐了吗……”
这下其余几人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就算是宇文赟和李娥姿宫里的宫人，也压根不知道李娥姿还有妹妹。
“阿姐好想跟你一起走……你带阿姐走吧……”
婉颜想了想，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像对待婴儿那样安抚李娥姿，希望能让她的情绪好些。片刻之后，她感受到伏在自己身上的李娥姿呼吸更为平稳了，也叹了口气。
难道是自己和她妹妹长得有点像？
倒也说得通……那天太后说过，她们两个都是江陵人，也都姓李，如果她也长得像李娥姿妹妹的话，很难不让她想起前尘往事吧。
难道她的妹妹已经……
还没来得及深想，婉颜突然又感觉到一阵大力把自己狠狠推开——李娥姿似乎回过了神，她先是愣了一瞬，发现自己正抱着婉颜后便下意识地立刻推开她。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婉颜便已倒在地上，双手因为撑着石砖，硌到了砖上雕刻的繁复棱角，不仅磨破了皮，还留下些微青紫痕迹。
“你怎么在这里？！”凌乱的发丝被泪水糊在了脸上，李娥姿用狠绝的语气朝婉颜嘶吼，“滚，你给我滚——”
明明前一秒在安抚她，后一秒就被推到地上，还被用这样的语气对待，婉颜一时间也难以消化，委屈在心间迅速膨胀，她得拼命咬着嘴唇才能让自己不哽咽出声。
“娘娘，婉颜姑娘是为了您才……”明珠急忙上前解释。
“滚，你们都给我滚！”李娥姿把被褥掀开，一把撂在地上，声嘶力竭到青筋在她苍白的脖颈上突突跳跃。
“母妃……”
宇文赟也完全没见过此类场景，即使母妃对自己一直很冷淡，但也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火……
太奇怪了。
母妃口中的“妹妹”到底是谁？
宇文赟伸手去扶婉颜，却见她果断起身，顾不得手上还有伤口没清理，直接小跑着夺门而出。
“婉颜姐姐！”宇文赟朝她喊了一声，然而她并没有停下来。
他刚要追上去，明珠却一把摁住了他，和他一起缓缓退出寝殿，又道：“现在追上去并非明智之举，明日奴婢会去宣光殿向婉颜姑娘请罪，殿下不要再把自己牵扯进去了。”
“她是为了帮我们才主动进来的！”宇文赟一时怒上心头，“现在母妃却那样对她，我真的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娘娘这情况确实太古怪了……”明珠摇摇头，“待会等法师到了，奴婢再请他帮忙看看。”
“明珠姐姐，这里就拜托你了，我现在去找父皇。”
明珠刚准备点头应下，却又听见屋内传出一声叫唤：
“明珠，让赟儿进来。”
李娥姿的声音似乎平静不少，宇文赟和明珠面面相觑，犹豫几秒后还是踏进了寝殿。
“赟儿……”李娥姿伸出手，示意宇文赟上前几步，她的眼珠中不再布满血丝，只是面容带有无尽倦态，“今天的事不要告诉皇上……”
“为什么……”
“让母妃自己静静，好吗？”李娥姿几乎是央求的语气。
“娘娘……”明珠在一旁面露忧色。
“我好累……让我休息会儿吧。”李娥姿叹息一声，“宣光殿那边……你们不要再招惹她了，我不想看见她。”
“可是母妃，是她把您从梦魇中唤醒的，您怎么能这样对她……”
“唤醒？”李娥姿冷笑一声，宇文赟竟恍惚觉得她的声音离自己好遥远，“我倒宁愿从此不再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