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日里，几乎每天婉颜都会被宇文邕唤去乾安殿。他一边批奏折，一边会将自己的想法说与她听，遇到拿不准的地方，两人便一起讨论。这样一来，往往黄昏前坐下，等再起身，就能到月上树梢时了。
“那今天先到这里吧。”宇文邕放下毛笔，“至于农闲时的兵力调度，朕会在宇文护允许的范畴内，再与尉迟将军他们商量一下，包括你提到的赋税方法，朕相信他们也会赞成的。”
婉颜刚准备点头应好，结果突然打了个哈欠，倒惹得他笑出声来。
“不是，你怎么能做到批一天奏折还这么有精神呢？”她歪着脑袋盯他，故作严肃神情，“现在要到亥时了，你明天还要早起上朝，我都没怎么看你休息过。”
“你实话告诉朕，这些天看下来，你是否觉得我周国尚还有许多政策需要改进？”宇文邕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指着散在桌案上的大小奏折反问。
婉颜沉默片刻，点点头：“……是。除了赋税和调兵之外，地方教育上也稍显不足，但你不用太着急，慢慢来就好。”
“朕怎么可能不着急。”他轻叹一声，语气中染上几分无奈，“朕不知到底何时才能彻底除去宇文护，也不知自己到底还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多久，朕只有趁朕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多做些，这样才能不负父辈打下来的江山，不负朕的子民。”
婉颜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手还未移开，便又被宇文邕握住，正好在他的颈窝处。
仿佛隔着厚实的衣料，也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你可不许把身体搞坏了。”想起了史书上对他结局的记载，她立即正色道，“你要是把自己忙出病来，我可就……”
“你就什么？”他难得打趣，饶有兴致地接过她的话，却仍然没放手。
“我就……”婉颜腾出另一只手轻敲他的额头，“一天到晚坐在这里盯着你，你不好好吃饭睡觉我就不走，看你嫌不嫌我烦。”
“哦……”宇文邕索性将她拉入怀中，伸手从她背后把她环住，语气里尽是揶揄，“那这么说来，朕今晚要是干脆不睡了，你是不是一直留在这里陪朕？”
“你又取笑我！”跌入他的怀中，感受到后背触碰到他坚实的胸膛，婉颜一时羞赧，忍不住嗔他几句，“怎么之前没看出来你还有这么不正经的一面？”
“那还不是因为之前没遇到你。”宇文邕见她这般模样煞是可爱，又继续打趣道，“哎，宣光殿娘娘现在这么没规矩，竟敢说朕不正经，朕是不是要惩罚一下……”
“别，”她打断他的话，“我能这么放肆，全都拜陛下您所赐，陛下何必为难自己呢。”
“还是这么机灵，朕都说不过你了。”宇文邕又是哈哈大笑几声，笑得胸腔微震。
“你先答应我，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要把自己忙出病来。”收起笑容，婉颜面色有些凝重，她拽着宇文邕的袖子，一副一定要他做出什么承诺的架势，“就当是为天下百姓着想，身体是革……呸，身体是打天下的本钱！”
史书记载他三十六岁时，在远征突厥的路上突发疾病，被迫终止行军，返回长安后不过数月，便撒手人寰了。
就算这是无法悖逆的命运，但至少在她目之所及之处，他的疾病不能提前。
何况如今与他心意相通后，就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面前患病了。
“好，朕答应你，照顾好自己。”
宇文邕见她这般认真，知晓她是在担心自己，于是也不再玩笑，换上了严肃神情。
婉颜这才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了？你记得早点休息哦。”
“嗯，听你的。”
……
回到宣光殿后，婉颜伸了个懒腰，去瑶娘准备好的浴池里泡了个热水澡，又换上月白色里衣，打算在桌案前再画几笔建筑草图后就睡觉。
这些天里，她除了去乾安殿和宇文邕商讨朝政，便是在后苑与太后和众妃子游园赏乐，但毕竟到了寒冬腊月，宫里颜色不如春夏那般绚丽，所以往往也就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来聊天解闷。
和她们一起逛园子时，婉颜一边听她们讲述见闻，一边留心走过的路，等到她一个人闲逛，就会把这些路三两笔画在她从北恒州时便随时携带的宣纸册上，当作学术素材来记录。
北恒州……感觉已经过去很久了，也不知道怀璧和长恭他们现在过得如何，有没有成亲。
改天找宇文邕旁敲侧击一下齐国的消息吧。
还有小莲……她前几天与宇文邕说过此事，希望他能派人到绛州城附近再打听打听她的下落，也不知道找到了没有。
“姑娘这是在画什么？”瑶娘站在一旁好奇问道，“想要详细了解宫殿的话，找管营造的冬官大司空要一份草图即可？”
“冬官大司空……听起来主意不错。”婉颜眼睛一亮，旋即又遗憾地摇摇头，“不过算啦，我自己画画也挺有意思的，要是煞有其事地找人家要，恐怕他以为我想拿来做什么事吧。”
就像在现代，涉及非常精密的国土信息的地图一般都是不对外公布的一样，宫殿建筑群草图这么重要的都城中心信息，想必不会让人轻易拿到，她还是不给宇文邕添麻烦了。
“那姑娘记得早些歇息。”瑶娘见她这般认真执着，只好笑着摇头，又为她披上一件貂皮大衣。
“嗯嗯，你们困了就先睡吧，我稍后便休息。”
让瑶娘和秋兰她们都先去西配殿休息后，主殿暂时只有婉颜一人。
按照寻常礼制，是绝不可能让主殿里只有娘娘一人的，但宇文邕下令不必用礼节拘着她，她又说过自己不习惯被人盯着睡觉，宫人们也只好答应先去休息，为了避免出什么事，她们私下约定谁半夜要是起来了就顺便去主殿看一眼。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婉颜把芳林苑的布局基本画清楚了，于是揉了揉眼睛，打算吹熄蜡烛睡觉。
蜡烛的火光黯淡之后，如水月光顿时倾泻而下，盈满了整个宣光殿，颇有几分苏轼笔下“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的写意之韵。婉颜瞧见这温柔的月色，倒被驱散了些许困倦。
要不……随便逛逛吧。
平时由瑶娘看管着，活动总是不算十分自由，现在正好她们都睡下了，自己可以借着月光随便走走。
决定实现内心这个突发奇想之后，婉颜果断加了几件衣服，又轻手轻脚打开宫殿大门，生怕吵醒在角落配房里休憩的守卫。
踏上安静无人的走道之后，她才直起了腰，迎着月光左顾右盼。这种周遭陷入安睡之中而她独醒、得以自由活动不受拘束的感觉真的太棒了。
她能够安静地打量这个世界了。
这样想着，她一时难掩心中雀跃，忍不住蹦哒几下，连脚步都轻盈起来。
……
“哗啦——”
疾风劈开了凝固的黑夜，发出利落的破空声，紫竹沙沙摇晃，在高墙上映着暗影，又零星落下几片细叶。
婉颜寻声探去，依她这几日考察的记忆来看，只有皇子公主住所附近才有这样一个种满了紫竹的花园。
是谁这么晚了还没睡？
被好奇心驱使，她轻声走到花园入口，却还没来得及探出脑袋细看，眼前便闪过一道黑影，锐利的寒光直指喉前。
“你是谁？”
剑的主人开口说话，声音稚气未脱，却也带有隐隐威严。婉颜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发现是个还没到她胸前那么高的小孩，后者正有种秘密被发现的窘迫，恼羞成怒地瞪大了他那双晶莹剔透的琥珀色双眸。
“我还要问你是谁，不分青红皂白就拿剑指着别人，万一我刚才走得再快点，岂不是今日就要命丧你剑下？”
婉颜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回击这个臭小子。就算他们两个都是大晚上没好好睡觉的夜猫子，她也不至于要到冷不防被人拿剑指着喉咙的地步吧！
“那也是你自找的，谁让你突然出现在这里。”
“那你又为什么非要背着别人大半夜练剑？”
男孩被她噎住，闷闷不乐地僵在原地片刻，最终还是把剑放下，耍了个漂亮的剑花，将它背到身后。
“还问我是谁，也不看看宫里有几人能使出这样的剑花。”他又趾高气扬地抬头，用不屑的眼神瞥她一眼。
“小子，在宫里长大，见过弓弩没有？”婉颜那奇怪的胜负欲被他激起，大约也是看四下无人，顾不得什么礼节规矩，她必须要在这个臭屁小孩面前挽回自己的尊严，“姐姐我能百步穿杨，信不信？”
反正他俩总不可能真的比试……稍微吹牛一下也不要紧吧。
“不信。”男孩毫不留情地摇头，“你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百步穿杨。”
“你这小孩怎么说话这么难听。”她最见不得这些男人轻视女人，于是打算好好教训他，“你凭什么觉得女人不能百步穿杨？”
“就凭我身边没有女人能做到。”他挑了挑眉。
“是不是只要有女人做到了，你就能放下你脑子里愚蠢的想法？”
婉颜不停告诉自己不要和小孩计较，但她实在无法不对这种观点无动于衷。
看他这么嚣张，好歹是个皇子吧，也算是日后身处统治权力中心的人物，这要是长大后继续秉持这个观点，不知道又会祸害多少女孩。
“你有本事就做到啊，你做到了我就收回我的话。”男孩也和她犟了起来，“你要是做不到……”
“你想怎样？”婉颜果断接话，递出一只手，“赌不赌？”
“赌就赌，谁怕谁啊。”男孩伸手与她击掌，“你要是做不到，就必须帮我保守秘密，不许把我半夜练剑的事告诉任何人。”
到底是小孩，居然担心的是这个……
“笑话，就算不打这个赌，我也没必要到处宣扬你的秘密。”婉颜斜了他一眼，豪爽地摆摆手，“你这小孩大半夜躲着偷偷练剑，估计是想快些进步，好不让你父皇母妃失望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该夸你一句勤快才是。”
男孩本以为她会拿这件事威胁自己，却没想到她的回答如此豁达，倒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措，更有种被猜透心思的窘迫，霎时便涨红了脸。
“……什么时候比试？”他微微侧头，掩饰内心情绪，“既然是你要证明你能百步穿杨，那就由你来选时间，免得说我欺负你。”
语毕，男孩又得意地抬起下颌，一副自己宽宏大度到把自己都感动的模样。
“就你还能欺负我？”婉颜嘁了一声，双手环抱胸前，“五日之后同一时间，在这里见面，敢不敢？”
“爽快。”男孩点头，又促狭一笑，“不过……五日够吗？需要再宽限几天让你多练练吗？”
“你瞧不起谁呢！五日就五日，不多不少！”婉颜把五根手指几乎怼到男孩眼前晃，“记住你的话，我做到百步穿杨，你收回你对女人的偏见。”
“一言为定。”男孩即答，沉默片刻后又道，“……我之前没见过你，你是新来的吗？叫什么名字？”
“问别人名字前先要介绍自己吧。”婉颜看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倒又觉得有些可爱，决定打趣他几句，“你不是说，宫里没几人能耍出你这样漂亮的剑花吗，那你倒是报上大名让我瞻仰瞻仰。”
“你……”他虽面色窘迫，但突然又拘谨了些许，“你刚才说，我的剑花很漂亮？”
婉颜见他神情认真，便知道自己刚才的猜测八九不离十，想必他也是为了博得认可才会如此用功。
“嗯，很漂亮。”她没再和他斗嘴，“你小小年纪就能使出这样的力道和招数出来，我相信不出几年，就没人能赢在你的剑下了。”
“……”
男孩果然害羞了，他侧过身去，试图掩藏自己的情绪，但都被婉颜收入眼底。
“好了，既然咱们都不打算告诉对方身份，那就不说了吧。”心想到年宴上必会见到这些皇子，婉颜一点都不心急，“我先回去了——哦对，忘记跟你说一声，小孩子不早点睡觉会长不高哦。”
她故意拉长声音揶揄他，果不其然看见后者在原地瞪她。
这小孩倒是有点意思。
百步穿杨……既然自己狮子大开口，那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过她虽然略有紧张，倒也不是十分忐忑，这五日在自己殿里勤加练习就好——她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拿出过那把在绛州城和突厥圣山救过自己的弓弩了，早就心痒难耐，如今正好借这个机会再来锻炼锻炼自己的箭术，这样就算日后宇文护再要对付他们，她也能尽量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