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叫你阿姐吗？”
李娥姿的呜咽声戛然而止。明明两道泪痕还悬挂在白皙的脸颊上，她却直愣愣地盯着眼前人。
“我可以……叫你阿姐吗？”婉颜鼓起勇气，深呼吸过后又重复了一遍，“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娥姿姐姐，过去的事情我深表遗憾，但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
话音至此，她神色复杂地停顿一秒，又继续道：
“我们能把握的只有现在。你不必压抑心中悲痛，因为每一个有感情的凡夫俗子遇到这样的事都会难过、会流泪，甚至寻了短见，你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说老实话，我非常佩服你。”
李娥姿仍旧未言，但又有两滴泪夺眶而出，无声胜有声。
“若你愿意，你可以把伤心的事都说给我听，有时候说出来，心情就会好很多啦。而且说出来之后，就又多了个人帮你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呀。”婉颜握起李娥姿的手，她手背微凉，手心却因情绪激动沁出了汗，“我们一起勇敢地面对过去吧，与其畏惧它、躲着它，不如把过去的不堪狠狠踩在脚下，把过去的美好珍藏心底，成为继续生活下去的力量，这样你或许会发现……自己还是被很多人爱着的。”
“你一定是在爱中长大的吧。”
李娥姿终于开口了，她轻叹一声，弯了弯唇角，像是想笑，但眼泪和鼻涕并没有褪去。
她将一只手抽出，婉颜刚以为她想拒绝自己，未曾想下一刻李娥姿就抬手轻轻抚上了婉颜的鬓发，如同长姐那般温柔：“我的小妹也是在爱中长大的，她和你一样善良热心，天真单纯到可以不顾自己的生命保护我这个姐姐……”
“你的妹妹很爱你。”婉颜鼻头有些酸涩，“想必她也不愿意看到你痛苦活下去的样子吧，她付出生命来保护阿姐，一定希望阿姐能快快乐乐、带着她的份儿一起活下去。”
“你真的……愿意叫我阿姐吗？”
李娥姿眼中泛着泪光，但黑眼珠却无比澄澈透亮。自认识她以来，婉颜第一次看见她的眼中不再是平静的死水，而是泛起了层层涟漪。
是她激起的涟漪。
帮到人的感觉可真好呀……婉颜由衷地笑了出来。
“阿姐！”
“哎。”
李娥姿应了一声，将婉颜散落下来的一缕鬓发替她拢到耳后。婉颜则又伸出了手，从怀中掏出手帕给她擦拭泪水。
她们明明才相识不过月余，此刻却宛如亲姐妹般相视而笑，仿佛时间的鸿沟、命运的凝重……都不足以抵消人与人的真情。
也许是在这一瞬间，婉颜突然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与一千四百多年前的李娥姿心意相通了。
她在宇文邕、李娥姿、瑶娘……甚至是瑟尔曼和昭昀他们这里，都感受到了归属感。
不过话说回来，谁知道她有没有给他们带来些许的归属感呢。
……
夜已深沉，婉颜辞别李娥姿后本想直接回宣光殿休憩，转念一想，还是得把今日和宇文护手下争执的事知会宇文邕一声，免得宇文护日后算账他却毫不知情。这样想着，她又扭头走向乾安殿。
果不其然，纵使偌大的皇宫已陷入一片沉寂之中，他仍全神贯注地伏案批阅着奏章。
“……就是这样。”婉颜盘腿坐在桌案旁，“这事儿要是被宇文护知道了，肯定得找你的麻烦。你不用担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会让你难堪的。”
宇文邕平静的脸色微变，蹙眉似有不悦：“为何将你我分得这样清楚？”
“不是，我这还不是怕他……”
“若你因挂念朕而变得束手束脚，朕宁愿……不曾向你坦白心意。”借着昏暗的烛火，宇文邕注视她的双眸，“你做的也是朕想做的，所以，放手去做吧，朕支持你。至于宇文护，我们总不可能因为提防他而失掉了自己的良心，不是吗？”
婉颜听罢，静静地回望宇文邕，而后一把扑到他面前抱住了他：“能和你想法一致，真是太幸福了！”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主动地抱他，一时间让宇文邕愣怔在原地，竟不如往常一般自在。片刻之后，婉颜意识到举止有些亲昵，想松开手，他却又紧紧抱住了她。
“既然伸出了手，就不许松开了。”
听到这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话，婉颜刚想弯唇一笑，旋即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与凝重。她垂下眼帘，手指不自觉蜷曲起来。
“怎么了？”宇文邕察觉到她的异样，“是朕刚才的话……”
“不是。”婉颜捏了捏他的脸，“我只是有些累啦！今天在城里逛了好久，腿脚都酸了。”
她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正如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什么时候就突然离开。
虽然她的原则是只要她一天待在这个时代，她便会好好地过此处的生活，但……但一想到她可能一辈子就在这里度过，或者下一秒就要离开这些结识的人而去，她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婉颜。”宇文邕打量片刻，终究没有追问下去，“……罢了。话说回来，静夫人今日是否与你一同出宫了？”
她点点头：“我想排解她的心事，所以约她出宫聊聊，她现在心情好多了，我们还结拜了姐妹呢！”
“看来那日你问朕江陵官奴的事，也是为了她吧？”宇文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你的为人，朕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他仍眉头紧缩，“只是江陵官奴一事，朕虽有心，如今却难以立刻有个结果……宇文护不可能答应把他手下的数万官奴拱手让给朕。”
“确实如此。如果你把那些官奴直接夺过来，宇文护定然不允；但如果他们都作为宇文护手下的人去长安周边开垦荒田，只怕全周国的粮草辎重从此都要归他管了……”
宇文邕长叹一声：“掌握他手下的官奴，不仅能让他们更好过，也能壮大朕的力量。此事马虎不得，只好从长计议。”
“陛下！”
婉颜正思索着如何将江陵官奴顺利移到宇文邕手下，就见睦颂踏着小碎步走进来。
“何事？”
“小臣刚从驿站收到陈国国主的信，说陈国也会派人来赴半月之后的年宴。”睦颂呈上一封书信。
“其他赴宴使者都早已呈交请帖了，陈国才送来么……”宇文邕捻着信纸若有所思，“不过陈蒨那小子倒比梁国国主聪明，知道要想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还得牢牢依附更强大的一方。”
“是啊，小臣已照陛下吩咐私下调查过，确认那陈国国主并没有阳奉阴违，与齐国勾结。”
宇文邕微微颔首，冷笑一声：“——就算他暂时不忤逆大周，也挡着朕一统天下的路了。挡路的棋子，朕都会一一清除。”
“是，陛下定会成为一代霸主。”许是被宇文邕的坚决所感染，睦颂眼中也闪着亮光，“对了，陛下对年宴可还有什么要求？”
“太后心里有数，朕不必多管了。她亲手操办，想必宇文护顾念婶侄之情，也会礼让三分。”
“宇文护……会顾虑太后吗？”婉颜嘴角抽了抽。
“宇文护虽然嚣张跋扈，但当太后亲自出面时，他往往不敢正面较量，或许正如他孝顺老母一样，比较敬重长辈吧。”他兀自笑了笑，“这话说出来连朕都不太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大概也是因为太后德高望重，是当年随侍太祖皇帝的人，或许照拂过他，才获得他几分尊敬。
说来，叱奴太后虽然是宇文护的婶婶辈，但年纪还要比宇文护小几岁，这关系可真神奇啊。
“除了陈国使臣，齐国、突厥、高句丽、粟特、龟兹、于阗、高昌等等也都会派使者来朝，参加年宴。”宇文邕看向婉颜，“你初来乍到，虽然还没正式册封，却是朕尤为重要的人，这次年宴，正好让你在众多朝贵面前立威。”
“我一定好好表现！”婉颜握起拳头，“哎！你刚才说到突厥了吗？突厥是不是会派瑟尔曼……”
“突厥使者的具体名录朕暂且不知，也不知是不是大皇子的人。”宇文邕的语气沉下去不少，这让婉颜心里突然一紧。
“瑟尔曼他……”
那天之后……他会有事吗？
婉颜手绞着袖口，张了张唇，却问不出口。
怎么可能会没事……他们虽然顺利逃走，但东可汗势力那样大，就凭他们手里有关圣山雪崩的事就足以咬定是他杀了兰夫人吗？退一万步说，就算证实他杀了兰夫人，时至今日，老可汗会为了她主动砍掉自己的臂膀吗？
“你不必过分忧心，朕既然欠他一个人情，那么当他遇到危险时，极有可能向朕求助。现在朕还没收到大皇子派来的任何信件，就说明他应该暂时无虞。”宇文邕看穿了她的忧心，轻声宽慰她，“你若实在不放心，可以等突厥使者到了再观察。”
“也只能如此了……”
宇文邕说的有道理。既然他这个周国皇帝亲口承诺欠瑟尔曼一个人情，瑟尔曼遇到危险，没有理由不请求支援……除非信件都被截下来了。
但或许他真的摆平了东可汗……她可以这样想吗？
还是等突厥使者来了再作打算吧，也就半个月了。婉颜如是想着，眉头却并未松开。
……
正月的长安覆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色之中。
轻盈似羽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晶莹剔透，不染尘埃，濡湿了厚重古朴的亭台楼阁。从城里最高处的宫殿群往外望去，只见秦岭上的雪蜿蜒曲行，似银蛇盘踞，正沉眠小憩；佛塔上的宝珠也未因薄雪而黯然，反而更显庄重肃穆，只是华彩四溢的琉璃宝铎被大雪消减了声音，在风中摇摆却仍旧阒寂。
饶是如此，城中也不减热闹。长安百姓除了自己忙碌着办置年货，就盼着能碰巧赶上外国使者进城，长列仪仗队浩浩荡荡过方丘、经太庙，由南而北进入宫城，纵然是厚布木箱也难掩各色奇珍异宝的光辉，场面气派非凡，增添不少喜气。
婉颜也就此迎来了她在一千四百多年前的第一个春节。
宫里上上下下都在为晚上的年宴忙个不停，她也不例外，一大早与李娥姿一起核对宾客及贡品名录，又帮着太后打点年宴布置——就像宇文邕所说，虽然她现在并没有被正式册封，但太后已经有意开始培养她打理宫内事务了，她在慢慢树立自己的威信。
至于为什么还没册封，还没等她好奇，宇文邕就给过她解释，说是时机未到，但具体是什么时机，他就闪烁其词了。
她倒也没太在意什么名号，反正是宇文邕留她待在这里帮他的，还给了她不少锻炼的机会，让她可以慢慢培植自己的势力，封妃一事，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也不知道现代的时间和这里是否一样……如果一样，爸妈他们都在过年吧？但她不见了，他们又怎么可能安心过年。还有她的老师和同学……陪她一起去实验室的室友，要是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该受多大的刺激啊……
这些事她根本不敢深想，心间的巨石无论如何都会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只能默默为现代的亲朋好友祈祷，并过好自己在这边的每一天。
新年快乐啊，爸爸妈妈。
婉颜叹口气，鬓发被凛冽的风吹得有些凌乱，毛领上落了些薄雪，衬得她的脸颊泛红。
“殿下，您怎么在高台上，可让奴婢们好找……”
瑶娘略显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婉颜回过神，扭头看向她：“刚才说了想随便转转，就走到这里了。你看，这里地势很高，能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瑶娘探身向前张望，又因有些恐高而向后瑟缩一步：“都说登高望远，您是……想家了吗？”
“想啊，怎么不想，不过长安……姑且也算是我的家吧。”婉颜无奈笑道，“你这样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瑶娘指了指宫楼下方：“您瞧，各路宾客已经开始进宫门了，宴会不久就要开始，您却迟迟未归，皇上担心您，所以派奴婢们来找您。”
“让你们担心了……那我跟你一起过去吧。”
婉颜走下高台前又回望了一眼远方。长安如此繁华，银装素裹之后反而在天地间显得渺小如芥子。天空苍茫，暮色沉沉，橘红、水粉、淡紫与幽蓝融到地平线的边际，日头已落西山，华宴方将登场。
是时候会会各路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