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1 / 1)

林敬安愣怔在原地,他下意识地蜷缩起手掌,又舒展开来,可惜除了一些余温,以及手腕上还在渗血的牙印,丝毫没有另一人的痕迹。

那声“娥姿”在即将冲破喉咙释放出来时,被漫天的箭硬生生堵了回去。他从来没有觉得鲜血是那般刺眼,那般滚烫,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灼烧透彻,烧得再也无法复原。

他没想到……

他没想到娥姿竟然在李婉颜落马之际,一口咬住他的手腕,不顾一切地冒着箭雨冲了过去。

在她被那支箭直截了当贯穿胸口之前,她已经被许多锐利的箭头划破肌肤。

值得吗,娥姿?

身体像是不受使唤,看见鲜血自她后背喷涌而出的时刻,他本能地想冲出森林,回到她的身边。

但仅仅过了须臾,林敬安便用深呼吸平复下来,又恢复那副淡漠温润的神色。

计划有变,他必须离开!

他忍下心间痛楚,指挥手下有序离开森林,不能在森林留下任何与陈国有关的线索。然而就在他翻身上马、拉过缰绳调转马头的那一刻,一支箭直直射中了他的右眼!

“嘶……”林敬安倒吸一口凉气,却顾不得拔掉眼上的箭,只得咬牙低吼,“快走!”

“大人,这……”侍从见他面容狰狞,面露担忧。

“不要管我,快撤离!”

“——林大人,撤离恐怕已晚。”

正在交谈间,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他们。

那声音听来平静从容,却隐隐透露出足以震慑众人的威严,仿佛就算是眼前万箭齐发,他也能稳如泰山,面不改色。但即使如此,林敬安明显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声音的主人在压抑着喷薄欲出的愤怒,那愤怒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吞噬。

林敬安本能地用左眼费力地向声音来的方向张望,只见一人举起从地上捡的箭,又一次瞄准了他的马匹:

“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撒野,你说,朕是不是要向陈蒨讨个说法?”

宇文邕神色凛然,眸中没有一丝怜悯。而就在林敬安与他的箭僵持之时,宇文达已带兵将林敬安的埋伏层层包围。

漫天火光中,宇文邕将手中箭从中折断,动作果决利落。只不过林敬安并未在铁骑喧嚣中听清他口中那句喃喃:

“现在,该等他来了。”

……

“阿姐!!!”

看见李娥姿胸口黑红一片的刹那,震惊、意外、感动、担忧这些情绪全都一下子冲到婉颜的心里,她来不及思考,她只能被巨大的悲痛所淹没裹挟,仿佛呼吸都凝滞得让人窒息,但怀中女子的生命却在加速流逝。

那一声呼喊几乎耗尽了她全部力气,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粘腻得好似锁住了她的声音。她伸出手,颤抖着想要轻抚李娥姿的伤口,可还在往外渗的鲜血却让她无措地哭了起来,她的手上已然沾染了李娥姿滚烫的血液。

“阿姐,阿姐,阿姐……”婉颜声音沙哑,“我带你去找太医,我这就去找太医,你撑住,我带你去找太医……”

她的泪水和汗水一起顺着发丝滴落到李娥姿的脸颊上。李娥姿挣扎着睁开眼,扯住她的衣袖,气若游丝地朝她弯了弯唇角,眼眶里却不断涌出晶莹的泪珠:

“婉颜……好好活下去,替阿姐好好活下去。”

“阿姐你不要说胡话!你要和我一起活下去!”

她着急地大喊起来,好像生怕自己不大声些,李娥姿就会立马离她而去。

“你坚持住,皇上已经制服刺客了,你很快就能得救!我们都是来救你的!”

“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自己知道……我这身子,早已如中空的朽木,只靠那点不甘心的执念浑浑噩噩地在这世上活着。”

她又咳嗽两声,嘴里鲜血不止,婉颜哆嗦着手去擦她的嘴唇,却怎么也擦不掉那骇人的殷红。

“出走是我自己的选择……救你,也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们可能觉得我糊涂,但我自己清楚……十一年来,我第一次如此清醒地做选择。”

“阿姐……”婉颜将嘴唇咬得泛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怎么就一定觉得皇上不会同意你离开呢……”

“阿姐想信一回当年的情意。”李娥姿自嘲地摇了摇头,“可惜,阿姐赌错了……但阿姐保护住了你,也值了。”

“我是想来救你们的,可是我却连累你……”

“这不是连累。或许,这就是命吧。”李娥姿凄然一笑,“婉颜,不要因我伤心,但也不要忘了我这个姐姐……你要带着我的份,好好活下去。”

她的视线越发涣散,除了婉颜身体的温热,她只能清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抽离,而过去那些她曾经从来不敢直视的回忆又如洪水般袭来,冲刷着她的思绪。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燕子在房梁上收拢翅膀,深深浅浅的桃花缀在枝头,她的小妹躺在她怀中。

周遭军队嘈杂混乱,血液染红了她的双眼和双手,她抽噎到几乎昏厥过去,可还是强撑着想多看几眼小妹的笑颜。

妹妹和她的眉眼相似,但性格比她活泼洒脱得多,她一直很羡慕妹妹,也想当一个稳重的姐姐一直保护她。

可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手中人的温度一点点流走,唇边的笑容逐渐僵硬。李娥姿大脑一片空白,但妹妹的最后一句话却徘徊不去,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阿姐,这次小妹先走一步了,阿姐可不要太快来找我……”

……

李娥姿被口中血呛得咳嗽一声,她用尽最后气力冲婉颜温柔弯唇,还没来得及抚上她的脸颊,便垂下了手:

“妹妹,容许我的自私,阿姐先走一步了。”

她不要把自己的幸福交给谁,她自己的命,自己做主。

或许她保护家人的机会,并没有从十一年前开始就彻底消失。

这就够了。

四周尘土飞扬,血点四溅,她却在十一年来第一次觉得无比平静。

她的心……终于归于平静。

……

“婉颜!”制服住林敬安后,宇文邕立刻飞奔至她身侧,面容难掩忧虑,“你还好吗?静夫人她……”

“她死了。”

婉颜的声音格外平静,但越是这样,就让宇文邕越是担心。他俯下身子,伸手去探李娥姿的鼻息,却无法感知到任何空气的流动。

他一时愣在原地。虽未言语,但眼帘低垂,睫毛轻轻颤动,好似在压抑着一些情绪。

“宇文护,是宇文护……”婉颜双眼似是盯着前方某处,可却又没有聚焦,空洞虚无,“林敬安的这些箭,少说也有数千支,怎么可能在进城时不被查出来。恐怕背后有人相助,才能瞒天过海。”

“朕也想到了,但朕还没想清楚他们把这些兵器藏在了哪里,宇文护不会蠢到在自己府上藏林敬安的东西,若不慎被人看到陈国人进进出出,那可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宇文邕沉吟片刻,又道:

“加上那只白狐,还有可疑的棕熊毛发……恐怕一座府邸藏不下他们精心准备的东西。”

“藏兵器的绝佳场所……”她喃喃,“上一次他藏兵器,是在石窟,那么这一次……”

二人都沉默不语,似在细细思索。

“——是佛寺。”

须臾之后,宇文邕冷笑一声。

“宇文护……还真是笃信佛教啊。”

“笃信”二字咬得极重,听来只觉无比讽刺。

“佛寺……是他新修的佛寺吗?”

“不。”他顿了顿,“若朕没猜错,当是我们那日在南市路过的佛寺。”

婉颜手中还紧紧搂着李娥姿的尸体,但宇文邕仍能明显感到她的呼吸突然急促不少:“……那座佛寺处于繁华的市集上,但却在上元节当日闭门谢客,所以你怀疑它?”

“所谓大隐隐于市,正是如此。”他点头,“朕细想来,那座佛寺应是前朝遗留,本朝供给百姓参拜,基本没有高官会去那里。若说长安城里最安全的地方,那里确实算一个。”

“皇兄,我这就带人去搜!”宇文达在一旁连忙接话。

“不,现在搜太过显眼,而答案对没有绝对胜算扳倒宇文护的我们来说,不具备任何价值。”出乎他的意料,宇文邕果断地拒绝了他,“朕,在等他自己来。”

此话一落,他们便听见一簇疾风划破长空的声音。

“皇上!老夫救驾来迟!”

又是婉颜听到耳朵起茧的话,但她此刻没有任何心情来腹诽。

——宇文护直接用箭射穿了林敬安的胸膛,不带丝毫犹豫。

宇文邕因为想拷问他,加之想试一下宇文护,所以留他一命,但宇文护人一到树林外,就直截了当地下了死手。

旁人只觉大冢宰愤怒到极点,忠心护主,一时意气用事也无可厚非,但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宇文护巴不得皇上早点死。

因此就只有两种可能。

他想尽快灭口,以免林敬安泄露秘密,或者,他要立刻撇清自己,不给他人留下任何可供怀疑的暧昧态度。

不管是哪种可能,抑或是兼而有之,他都大概率参与了此事——至少知晓实情。

他这般虚伪自私的人,怎么可能会护住已成废棋的合作伙伴,真是可笑。

……追究兵器是不是在佛寺,已经意义不大了。

重要的是,他们能否通过其他方法扳回一局。

“皇上,臣已替您除去这个小人,但臣怀疑,使者行刺,与他的国家脱不开干系。”宇文护装作神色凝重,煞有其事地分析。

“那大冢宰以为……朕该如何处置陈国国主?”宇文邕略略抬眼,在眸中换上一片惊魂未定之色。

“臣以为,应当将这狗贼的项上人头送还陈国,以震慑陈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至于他有胆量设局刺杀吾皇,臣以为,必须讨伐陈国,灭他威风。”像是早就盘算好答案,宇文护不假思索道,“另外,既然使者里已有部分陈国人回国,那咱们就不能掉了任何一位陈国人。”

林敬安等提前回国的人根本都还没离开周国,宇文护言下之意即是……要让这些参与其中的使者全部永远无法再回陈国。

“使者一事,就按大冢宰说的办。”宇文邕果断应下,又忽生犹豫,“只是现在并非讨伐陈国的最好时机,朕以为,讨伐之事无需着急。”

宇文护听罢皱了皱眉,又舒展开来,笑得慈祥:“皇上说的是,是臣冒进了。”

宇文邕怎么可能不想灭陈……但他说的确实有道理,而且放弃出军,可以给宇文护营造出软弱无能之感,这正是他想做的。

思及此,婉颜若有若无轻叹一声。

“——但,我大周未尝不可给他点苦头吃。”宇文邕又笑了笑,眼中闪过微光,“也该加固边防了,您说是吗?”

宇文护闻言眉头一挑:“皇上的意思是?”

“总不能在绛州城失守后,再让与陈国接壤的南境重镇遭人看轻……大冢宰多次向朕举荐过阿直,朕也信得过这个胞弟,不如就让阿直出任襄州总管?”

“卫国公出任襄州总管……自然是好的。”约莫是在权衡利弊,宇文护沉默半晌,终于应下,“既然如此,臣这就去着人安排。”

“有劳大冢宰了。”

“至于静夫人……”宇文护淡淡扫了李娥姿一眼,啧啧两声,便又移开目光,“还请皇上节哀。”

“多谢大冢宰关心……此事实在太过突然,朕无法不心惊扼腕。”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言语里尽是疲惫,“看来朕要去读点书压压惊……”

他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婉颜一时有些不解。

读书……读什么书?和宇文护有关系吗?

“哦?”宇文护似是来了兴致,“皇上打算读什么书?臣这里倒是有不少佛经,可以供皇上静心凝神、消减哀痛。”

“不必麻烦大冢宰了,朕先与婉颜回宫休息……”宇文邕摆了摆手,在宇文护的注视下伸手去搀扶婉颜。

“阿姐她……”她不愿松开手,“我不想走,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李娥姿闭眼的刹那,婉颜感觉自己心里的什么东西也被剥离出来,消失得无影无踪,空落落得让人几近落泪。

但她还不能放声大哭,她必须和宇文邕一起找出事情真相,选出对他们最有利的解决方案。

有那么一瞬,她自私地期望过自己能不顾一切地杀了宇文护,替所有被他迫害的人报仇。可她还不能这样做,一子走差,就会满盘皆输。

——有时候,越清醒,越理智,就越痛苦。

“母妃……”

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抬起婆娑泪眼,与面容憔悴的宇文赟四目相对。

“阿赟,来看看你的母妃……”婉颜喃喃道,声音压抑着哭腔不住颤抖,“她是个很勇敢的人,你不要怪她先走,她只是为自己的人生孤注一掷,放下所有世俗枷锁活了一遭……”

宇文赟默不作声,婉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自己的话,只见他缓缓俯下身,跪在了她怀中双目紧闭的李娥姿面前。

咚,咚,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宇文赟那瘦小的身躯一起一伏,在草地上给李娥姿磕了三个响头。

“儿臣……恭送母妃。”

他沙哑的声音藏不住哽咽。

“山河路迢迢,阿娘慢些走。”

此话一出,婉颜更是悲从中来,想抽出一只手抱抱他,但发觉自己手上尽是粘稠血迹,顿了顿只得作罢。

未曾想,宇文赟直接扑到了她怀中,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揪着她的衣袖一语不发。只有她能清晰感觉到,他在低低抽噎。

“阿赟也很喜欢你,甚至可能与你比我这个娘亲还近,这是好事。”

李娥姿一个时辰前的话突兀闯入她脑海中,她愣怔地看着眼前把自己蜷缩起来的小孩,恍然大悟。

原来李娥姿那时……是在给她托付宇文赟。

“阿赟……”婉颜叹息一声,“从今以后,我替你阿娘陪你长大。”

宇文赟身形顿了一瞬,可她知道,他攥着她衣袖的力度加重了。

“不许抛下我。”

他在她耳畔用几不可察的声音呢喃。

这是只有她能听到的请求。

……

与宇文赟一起赶到现场的还有宇文直,他眉眼低垂,面有恸色,与宇文邕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神后,便未说只言片语。

他依照宇文护的命令,故意走近宇文赟,想利用他对母亲的复杂情感,从中离间他与宇文邕还有李婉颜的关系。

却想不到……在母亲的死面前,那些对自己被抛弃的怨怼、胆怯、害怕,全都烟消云散。

剩下的,只有对眼前人的珍惜。

可他呢……

如果皇兄和母后在他面前死了,他会这样吗?

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心痛的感觉了……或者说,他的心会痛吗?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这步棋走对了。

皇兄和宇文护的博弈周旋,若是此时就被陈国给终结,那该多无趣,何况陈国怎么可能这么好心主动帮比猛虎还要凶残的宇文护登上皇位。陈蒨那家伙能把陈国在这么短时间内发展起来,靠的可不只是左右逢源,还有他那七窍玲珑心。

打破这表面的平衡,就目前局势而言,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搞不好就又来一次前朝的六镇之乱——可惜这个道理,宇文护和陈蒨似乎并未看清。

那就由他来暗度陈仓吧。

好戏才开始,不是么?

……

偷偷赶到树林的明珠躲在帐篷后,眼中含泪地看着这一片狼藉。

她的目光片刻不离婉颜怀中逐渐冰冷僵硬的李娥姿,须臾之后,她喉头微动,将簪子从头上拔下,乌发垂落散乱,脖颈上便多了一道深深血痕。

黄泉路上一人孤单,娘娘,明珠来陪您了。

……

几日后。

不出宇文邕所料,宇文护主动来报说检查使团进城的官员已畏罪自杀,而宇文达则告诉他,那座佛寺已然荒芜。

宇文护是在以退为进,劝他不要继续查下去,这件事就此翻篇。

他握紧拳头,在桌案上捶出浅印,指甲已将手心掐得泛白。

婉颜看得心疼,刚想开口劝慰他,却听睦颂禀报说有昆仑山道士来访,听闻骊山突变,希望为静妃娘娘超度亡魂。

她眼睫轻颤,瞧见宇文邕神色不动,似是早有预料,心下便一片澄明。

这就是,他要读的书。

果不其然,宇文邕盛情招待道士,宫中人人闻之,皆赞道士仁慈悲悯,道行幽深,能宽解帝王之心。

大喜之下,宇文邕择吉日,于大德殿召集群臣百官及沙门道士,讨论儒、释、道三教优劣,并亲讲儒家《礼记》。

一番辩论后,他以道教出于“无名”前,尊道教最上,儒教次之,佛教最后,下诏将宇文护手中用于修缮佛寺的江陵官奴尽数拨去在长安城郊新建通道观。

南北朝时,佛寺、道观本来自身就据有一定田地院落,此举实属在长安城郊开垦田地的迂回战术。

大冢宰欲辩阻,却自知骊山事变若深究起来,自己理亏,加之宇文邕开始大力推崇道教的无为而治,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送还了江陵官奴。

六月,天象异变,宇文邕以为国祈福为由,下诏释放江陵官奴年满六十五岁者,至于公私奴婢中年满七十者,官府应赎为平民。

至此,还活着的多数梁国江陵人,终于在敌国的土地上重获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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