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是人非(1 / 1)

婉颜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白雪皑皑的圣山倒塌,几乎让人熔化殆尽的烈焰连黑暗都吞没进去,金莲花在乱箭中左右摇摆,混沌死水浸泡着新出芽的青草地……

还有平静的高原湖泊,深不见底,幽蓝澄澈,似能容纳万物,终于泛起了波澜,那涟漪一圈圈扩大,像是劲风吹皱湖面,又如锦缎抖动。

她眼睁睁看着这些画面一幅幅闪过。想出声,喉咙被扼住,想伸手,双手被捆缚,鬼使神差地想迈开脚步去追逐渐渐远去的湖心,却又被绊倒在地……最后离它越来越远。

可她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除了旁观,她什么都做不了。

不要,她不要这样……她做不到只是眼睁睁看着。

哪怕是被火焰燃烧,哪怕是被湖水淹没,哪怕是圣山的雪又一次塌落……她也一定要做些什么!

因为如果连迈出那一步的尝试都没有的话,就真的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啊!”

婉颜猛地惊醒,背上冷汗涔涔,她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这才发觉自己已不在水牢中。

——这是一个明亮、温暖、甚至有些熟悉的地方。

偌大的穹庐中央有一道帘幕高挂,角落随意摆放着些羊皮书卷,床榻上垫的是柔软的毛毯,细看下还能发现它酷似西域于阗国出产的氍毹,颜色明艳大胆,图案清晰形象,一针一线便将神话故事勾勒得活灵活现……

“……阿颜!”

一个比房间更令她熟悉的声音温柔地令她还有些发懵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那声音的主人刚刚端着一碗清汤羊肉踏进穹庐,苍蓝双眸中的惊喜几乎要满溢出来。

“你醒了!”

“瑟尔曼……”见到他的那一瞬,她久久高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你没事……真好。”

“这话应该是我对你说的。”瑟尔曼笑着坐在她床榻边,又伸出手扶着她喝汤,“我看有的人真是没心没肺,自己都性命难保还在关心我,我能有什么事啊。”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安然无恙,他语气故作轻松地打趣起来。

婉颜白了他一眼,小声嘟囔:“行行行,是我多管闲事好吧,那我马上走……”

“哎!别别别,我可不敢怠慢了你这个贵客啊,你还是慢慢在这里休息吧。”他晃动勺子搅动清汤,又吹气降温。

“怎么也就两年没见,你嘴皮子功夫倒是长进了不少。”婉颜无奈失笑。

见汤还冒着热气,恐怕一时难以下肚,她便拿起旁边的水杯大口大口喝了不少水。清水入口,干燥到快要冒烟的喉咙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

“你慢点,没人和你抢,小心把自己呛着。”瑟尔曼见她喝得着急,心下颇感苦涩,但脸上仍是笑吟吟的,“论嘴皮子功夫,我还远远不及你呢。”

“那是。”她倒是大方接过赞誉,得意地扬了扬头,“我这张嘴,可是能说得宇文护那老头也接不住话……”

提到宇文护,她猛地刹住话头,却也在同时看到他脸上笼罩的淡淡忧愁。

“在周国和宇文护为敌……很辛苦吧?”

“是。”出乎他的意料,她并没有遮掩或逞强,而是坦然承认内心所想,只是语气越平静,他越能感受到她抑制住的万千情绪,“非常非常辛苦,但从没想过放弃——不放弃,就一定有希望。”

“果然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阿颜。”瑟尔曼弯弯唇角,“说来也真是巧,怎么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是我在救你。”

“喂,你什么意思啊!”她没忍住怼回去,“我记得昨晚你也很狼狈,没比我好多少好吧……我们半斤八两!”

她又上下打量他,发觉有些不对劲:“哎……你怎么今天这么人模人样的,胡子刮没了,头发重新梳了,衣服也是新的……不行,我还很狼狈,你出去等我换个衣服……”

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被困了四天三夜后的模样,婉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那般模样居然被人看到,这也太尴尬了吧!

“救你回来后,我请阿月帮你洗漱过,也换了新衣服。”察觉到她神色有异,他终于收起脸上玩笑,慢慢归于严肃,“阿颜……你一点都不狼狈。我所见到的,是一个在水牢中坚持了四天、顽强活下来的勇士。”

“你说过,寒风暴雪造勇士,女子也可以是勇士。”

听到最后一句话,婉颜终于再也忍不下去,瘪了瘪嘴,泪水便争相涌出眼眶。

“瑟尔曼……我好担心好担心你和因喀芙,我好怕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所以我就像个傻子一样,傻傻相信了那个突然出现的突厥使者。”她一边哭一边举起两只手去抹掉眼泪,“我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但他说因喀芙刚刚自杀过,我就算心存疑虑,也不敢拿她的性命去赌、去冒险……我就是大笨蛋!”

瑟尔曼见状心疼难耐,刚想伸出手去抱她,又似想起了什么,双手停滞空中片刻,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或许他黎明前的那一个拥抱,就是他对她最后一次肆无忌惮的亲密举动了吧。

“关心则乱,这怎么能怪你。”他叹息一声,“先别着急,这件事你慢慢说给我听。”

于是婉颜抽噎着断断续续将此事全部讲了出来。等讲完的时候,瑟尔曼的手上显然也多了一方皱巴巴的手帕。

“真相居然是这样……”

他眉头深锁,蓝眸中酝酿着一些意味不明的情绪,但婉颜能感觉到,那情绪戾气很重,仿佛能将人生吞活剥。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

或许那个梦……真的是一些她潜意识里担忧的显现。

他们彼此的身上,都有一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因喀芙并没有自杀过,她是绝对不会做出如此轻视性命之事的。”他接着安抚她,“你大可放心,我们都没事。”

“那她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她……”

“我带你回来后便派人去找她了。”瑟尔曼苦涩一笑,“她这段时日一直被东可汗软禁,所以没怎么与我见过面。大概今天得知你的消息后,就会马上来找你的。”

“一直被软禁,但今天能出来,想必也是有东可汗的默许吧。”她直直盯着他,“瑟尔曼,你告诉我实话,你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如果东可汗已经允许把公主和她都放出来,说明他目的已经达到——瑟尔曼一定满足了他的要求。

瑟尔曼犹豫一刻,目光有些躲闪。

“你不说,我自己也能猜。”她语气坚定,“如果是为我们作出了一些牺牲,而我们却不知道,你觉得我与她的良心能安吗?”

“若他真的想置我于死地,我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出现在你面前吗?”他淡淡答,“我不过是辞掉大逻便一职而已。现在当个闲散皇子,也好。”

婉颜听罢抿抿唇,显然知晓他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含糊其辞。毕竟……辞掉大逻便一职背后的利益牵扯远比他说的复杂沉重多了。

“瑟尔曼,对不起……”

“你那样冷静的人,在听说我妹妹有危险后果断选择只身涉险,差点把自己命都搭了进去,我怎么可能袖手旁观。”他郑重道,“阿颜,我也不能让我的良心不安。这件事,我心甘情愿。”

“但依照目前这个局势,没有实权在手,活得一定会很辛苦吧。”她喃喃自语,又抬眸追问,“话说回来,老可汗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这两年来,从我们离开突厥到现在,到底又发生了哪些事……还有那封信!那封求亲信,到底是你写的,还是东可汗编造的?”

她一股脑把这些盘踞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都说了出来,这才长长舒一口气。

“还记得当初你和宇文邕离开突厥时,东可汗派人来围剿吗?”

“记得。”

“那天我向父汗说明了圣山一事,父汗似乎情绪起伏颇大,便令东可汗进帐与他谈谈。”他顿了顿,又深吸一口气,“但……谈话结束后,父汗却因突然中风而卧病在床。”

“中风?”婉颜匆匆打断他的话,“你们有调查过吗?这听起来怎么都像是东可汗害的,比如……令他受到了极度惊吓?”

“由于当时父汗对我的疑虑仍未消解,所以当时他们谈话,我只能在营帐外远远守着,自然就错过了细节。但此事必然与东可汗有关,而且我猜测,母亲的死……也与他有关。”

“兰夫人的死……可还有其他证据?”

她见他低垂眼帘,神色黯然,一时也哽咽难言,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没有。”他遗憾摇头,“当年服侍过母亲的侍女早都不知道换到哪里去了,其他人对此也是一概不知……恐怕除了东可汗,没人知道真相。”

“有没有办法……能够逼他说出来?”她试探着问。

“有。”他即答,“唯一的办法,就是我赢过他。那时,无论他想不想说,都没有选择。”

此话语气平稳,却暗藏锋芒。婉颜听罢不禁叹惋。

曾经的他,意气风发,爽朗直率,重视情义,他对汗位没有执念,与叔父斡旋也是因为屡屡被针对,不得不提防。

但现在的他,终于从被动变为主动,坚定地想要坐上那个位置了。

想都不用想,他这两年在突厥一定过得如履薄冰。

“你还记得两年前在草原上,你教过我什么吗?”

沉默许久后,婉颜主动开口。

“什么?”他似乎有些疑惑。

“……射箭要做到手、目、心合一,手要稳,目要明,心要定。”她笑吟吟地将刻在记忆里的话一字一顿说了出来,“尤其是面对移动的目标时,你要预判它的行动轨迹,这时不要着急,不要执着于时间快慢,只有观察清楚,才能一击必中。”

瑟尔曼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将我的话记得这么清楚。”

他扬了扬唇角,却又低垂眼帘,细密的睫毛遮住他的瞳仁,也暗藏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

“我们突厥第一神射手教的东西,我哪敢忘啊。”她打趣道,“射箭如此,为人亦如此。我们不争朝夕,只做长远计。”

“不争朝夕,只做长远计……”他恍惚喃喃,旋即又笑道,“好!宇文邕尚且能忍得,我又如何忍不得。”

“对!就是这样。”她伸手轻拍他的肩膀,“他没放弃,你可也不许放弃!”

“就是知道他不是会放弃的人,我才敢把妹妹托付给他。”瑟尔曼神色复杂地看了婉颜一眼,“阿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已经是他的后妃,否则……”

“只是一个名头而已,哪比得上朋友的性命重要。”她轻描淡写,似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哎,你也别因为后妃二字就小看了我!”

“我小看谁,都不会小看你。”瑟尔曼轻笑出声,眼中却蒙上一层淡淡的落寞,“我又如何不知道,离开了□□的圈禁,女人可以活得潇洒肆意……但父汗中风后,一切都变了,东可汗一下子成了站在父汗身后的那个人,我的势力在他面前不值一提,甚至屡次三番被他拿因喀芙相威胁。无奈之下,我想到与宇文邕的那个约定,只好写信请他娶因喀芙,好保住她的性命。”

瑟尔曼如何不懂□□与前朝无异,也是吃人的地方?

他的母亲就像盛开在山崖上的兰花,何其坚韧不拔,却一朝被移植到了□□,从此孤单寂寥,黯然凋零。

即使明知如此,他还不得不为了妹妹的安危,将她又亲手送往另一个□□。

命运……太折磨人了。

“但是我们收到的来自突厥的信,与宇文护的同时抵达。这是否太过凑巧?”

“当然凑巧,因为我压根没有与他联系。”他闻言挑眉,“我后来才知道,我写的信被东可汗截了下来。如果你收到我的信,恐怕是他与宇文护商议之后,觉得将公主嫁过来没什么不好,这才又将信发了出来。”

对于东可汗而言,哪怕公主因父兄与他心生隔阂,但只要父兄一日在他手上,她便不得不一日受制于他。那么,只要她在周国宫廷中游走,便能为他谋取到不少政治利益。

再夸张一点设想,等皇后生下未来继承人,突厥的好处,可就远远不止当初宇文护许诺的一座绛州城了。

“你放心,如果她真的嫁去了周国,我一定好好保护她,不会让她有危险的。”婉颜信誓旦旦朝他保证,眼眸中闪烁的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心。

“只恨我现在没有能力保全她,不得不亲手将她推到那么远的地方……”他长叹一声,“我这个哥哥,当得可真是失职。”

“你在自身难保之时仍念念不忘亲人安危,这已经比一些为了权力抛弃人性的人要好太多了。”婉颜正宽慰着,却想起另一事,便又蹙起眉头,“只是……我还是想问问她,自己是否愿意嫁到周国。”

“就算你是为了她好,可她也有权利知道真相,并做出自己的选择。”

她双眸炯炯,话语掷地有声。

而这一声,似堪堪落入了谁的心房,伴随着踏入营帐的脚步声,也送来一阵金莲花的馥郁幽香。

“颜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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