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城流寇(1 / 1)

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七月流火,暑气已不复盛夏时那般折磨人。

这天,宇文邕一如既往地下了朝后赶去宣光殿用午膳。他大步流星跨进殿内,只见婉颜坐在桌案前,摊开一卷古籍,正聚精会神地往她那泛黄的小书册上誊抄些什么。

“参见皇上……”候在殿前的瑶娘立刻行礼。

“嘘,不必多礼。”宇文邕一拂袖,压低声音道,“你们先去上菜,别打扰了她写东西。”

侍女们这便纷纷退下,只留了瑶娘一人在旁侧。宇文邕放轻脚步,颇有几分蹑手蹑脚之感。直到高大黑影挡住了殿外阳光,婉颜才察觉到他距自己不过一尺。

“哎呀!你怎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婉颜笑了笑,将书册往一旁挪去,“等你老半天,我都饿了。”

“下次若是饿了,不必等朕。”宇文邕脸上浮现一丝歉意,眉头微蹙,“今日是有些事耽搁了。”

婉颜听他语气中藏着些苦恼,便抬头正视他的眼眸:“怎么了,是今天上朝不太顺利吗?”

“嗯,”他略微颔首,“……你听说过孔城吗?”

“孔城……我想想啊。”她开始在脑海中搜索学过的古地名,“——啊!是不是伊川郡附近的那个城防?”

“对,就是那里。”他揉了揉额角,“那里是周齐交界的要塞之地,向来防守严密,但近日流寇四起,齐国那个独孤永业又蠢蠢欲动,孔城防主上奏说……防线已在崩溃边缘。”

孔城在伊川西南,北邻洛阳,南接宜阳,战略地位十分重要,此次流寇扰境,恐怕并非偶然。

孔城、洛阳、宜阳……她怎么觉得有点耳熟呢?

——是宜阳之战!

如果她没记错,孔城防失守之后周国和齐国将有一场持续数月的大战,周国以宇文宪、宇文纯和韦孝宽等大将为主力,齐国则是斛律光和段韶,后来高长恭也会加入其中,总领大军。

周齐二国将迎来在邙山之战后的又一场耗时数月的战役,而且,最后是齐国大胜。

这么快……战争这么快又来了。思及此,婉颜心情突然沉重几分,就连侍女刚端上来的肉炙也让她兴趣缺缺。

“朕得派人去支援,但在朝堂上和宇文护有分歧,因此还未定下究竟派谁。”宇文邕见她夹了几下都没把菜夹起来,便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她碗中,“流寇不足为惧,独孤永业倒也不比斛律光等人,但朕总觉得这次侵扰并非小事……不知高纬那厮是否有些坐不住了。”

“不是小事……”

婉颜本能地接话,转念一想此刻宇文邕还远不知道这小小一座城防的失守会演变为耗时不短的大战,便又连连改口。

“我的意思是,目前看来确实是流寇侵扰,但万一那独孤永业再做些动作,导致孔城岌岌可危……你必然不可能坐视不管,要派兵支援,这时边境骚动就会变成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若战争不可避免,只希望……伤亡能减到最小。”

“朕的顾虑与你一样。”宇文邕见她与自己心有灵犀,浅浅抿唇,“不仅要派兵去孔城,还要去周围几个城防,否则只顾一地,怕是会被齐国成一线击溃。”

“宇文护怎么说?”

“念他那曾经的战功赫赫,又惴惴于上次邙山失利,便提出要派他那几个亲信去。”他冷笑一声,“就那几个饭桶,朕若是独孤永业,该直接写信给齐主说准备庆功宴了。”

“那你这边可有合适人选?”

“大周能人不少,但他们各自也都有要地需驻守,为了一个孔城轻易出这样的大将,恐怕打草惊蛇。”宇文邕若有所思,“无论是尉迟迥、韦孝宽还是五弟,朕都觉得尚有不妥。”

“孔城形势危急,此事耽误不得,不如今日你别去学堂,我去就好。”婉颜将牛肉送入嘴中,又给他舀了一碗乳白鱼汤。

“也好,那你一人小心。”他点点头,又勉强扬起一个笑容,“需要朕派护卫跟着吗?”

“不用啦,我都不知道逛过多少回长安城了,就是闭着眼睛,我也能摸回皇宫。”她莞尔道,“好啦,不管怎么说,先把肚子填饱才能更好地解决问题!”

“好。”

暂时放下心事,宇文邕终于开始用膳。他盛起鱼汤一饮而下,眉头微挑,看来这从云阳宫新调来的厨娘手艺确实不错。

正想着,萱娘便端来两盏茶和一盘深红色糕点,放到他们面前。

“你这般钟爱茉莉花茶啊。”他定睛一看,不由一笑。只见清澈茶水里虽沉着些半透明的小粒,但仍然浸了不少雪白茉莉,都是她喜欢的食材。

“大夏天的喝这个很爽的,我都喝两个月了!”她啧啧两声,又惊讶道,“哎,萱娘,今天这茶里是不是还加了点别的呀?”

“回夫人,因为夫人之前念叨过想吃芦荟,所以奴婢斗胆加了芦荟进去,也更能解暑消夏。”萱娘恭敬低头道,“旁边这盘是您之前吩咐的山楂糕,今天得了新鲜的山楂,便立刻做来给您和皇上品鉴了。”

“谢谢你啊,没想到我随口一说你都记得。”婉颜有些感动,“如果我没记错,今日你还要出宫去采办对吗?”

“是。”

“那你多去城里逛逛也行,不用着急回来,说不定咱们还能遇上呢。”她温柔道,“你天天做这么多菜,也挺辛苦的,就当是休息休息吧。”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萱娘忙不迭弯腰,惹得婉颜又是一阵摆手。

菜都上完了,萱娘向后退去,目光却并未离开婉颜和宇文邕的后背。他们两人挨得很近,聊天时喜欢给对方夹菜,为了婉颜能畅快自如地用膳,宇文邕还特意吩咐宣光殿的膳食在用银针试过毒之后可直接给他们吃,不需要约束一道菜只能吃几口。

萱娘仍旧沉默,只是眼底悄然翳了一层淡淡的凌厉,夹杂着犹豫和不忍。

夫人和皇上可真恩爱啊……她真羡慕,也真嫉妒。

是什么时候开始,连夫妻俩坐在一块吃顿饭,都成了她毕生的奢念?

她攥紧了拳头,面容虽平静温和,但嵌进掌心的指甲却仿佛灌注了她无穷无尽的恨意。

她本不想这样做的,但她……别无选择。

……

下朝后,宇文达也在为孔城一事忧愁,因此并不急于回到府上,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踱步。

老实说,他有些想自请前往戍守孔城,但他是皇兄这边的,若军事上太过主动,不知道宇文护又会如何……真苦恼啊。

“十一弟。”

正思忖着,身后响起一个温润的声音,宇文达立即转身,只见宇文直坐在轮椅上,由侍从推着靠近他。

“六哥!”宇文达上前几步。

“怎么一副愁眉苦脸模样?”宇文直淡淡扫他一眼,随意问道,“是还在为孔城流寇一事心烦吗?”

“这都被六哥看出来了……”宇文达无奈一笑,“是啊,我想帮皇兄分忧,但……”

“孔城扼守通向宜阳和洛阳的道路,对我们至关重要,千万别只把它看作一座小小的边境城防。”宇文直略一沉吟,“上朝时你也听到了,不仅是流寇,独孤永业也有动作,我怀疑这次齐国的目的不止一座孔城。”

“六哥说得对,实不相瞒,我正是在犹豫是否该自请前往……”

“你瞧我这残缺之身,本该就此隐退,也少给朝廷增些麻烦,但拿过剑的人,又如何能轻易放下。”

像是自嘲般,宇文直低垂眼帘,兀自抿唇。

“——我若还能在马上驰骋,自然当仁不让去戍守边境。成,便是齐国高长恭那样的人物;输,也至少把自己的血洒在大周国土上,虽死犹荣。”

“六哥……这腿当真治不好了?”宇文达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

“我比谁都希望它们能治好。”宇文直面色平静地指了指双腿,双眼间笼罩着掩不住的落寞惆怅,“可惜天不遂人愿……也罢,现在我勉强也能在宇文护和皇兄间周旋,也算是能为大周的霸业做点事。”

“抱歉,是我失言了。”宇文达心里一阵起伏,愧疚道。

“无妨,都是自家兄弟,我怎么可能不懂你的意思。”宇文直豁达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微微一笑,“大冢宰还顾忌着上次的邙山之战,行事会收敛许多,在目前齐国局势尚不明晰的情况下,能有人率先去探探,总归是好的。”

“六哥……多谢六哥指教!”宇文达先是沉思,而后眸中一亮,“弟弟明白该如何做了!”

“既然明白了,就去找皇兄吧。”宇文直勾起唇角,“我想皇兄现在……一定很需要一个人主动请缨。”

“那我便先告辞了!六哥慢走!”

宇文达当即风风火火转身朝宫城走去,脚步轻快不少。

“这傻小子。”见他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宇文直才轻声感慨,“没想到事情比我想得轻松太多。”

“殿下,那我们这时……”

“去晋国公府,”他不急不慢道,“大冢宰一定很想听到这个好消息。”

宇文护行事虽然嚣张跋扈,但毕竟也是在沙场摸爬滚打过来的人,怎么可能傻到真的推荐一些饭桶去支援孔城……他们就是在等宇文邕拒绝,在等他犹豫该派谁去,在等宇文达自个儿送上门来。

孔城流寇,就算加个独孤永业,也不过尔尔,自然派不上宇文宪和尉迟迥那些大将。

——但若加上宇文护手下那支连他也没见过的精兵,则足以把宇文达置于死地。

……

晋国公府。

“你说宇文达那小子已经决定自请去支援孔城了?”宇文护忍不住抚掌大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宇文邕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老夫在这里等着他。”

这几年他不出手,可不代表他就此放过宇文邕。静心观察几年,才能知道他都和哪些人走得近,也才能知道……如何将他的势力一步步瓦解。

刺杀实在太过明目张胆,也为他宇文护树了许多敌,现下想来,风险确实太大,并非良策。若要名正言顺坐上龙椅,恐怕还得一步步将这小皇帝置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再折断他的羽翼,这样,他将永无翻身之日。

宇文达是他的羽翼,还有另一人……更甚。

“至于宣光殿那边……”宇文直眸色一沉,“就悉听大冢宰安排了。”

“我手下那些人,也差不多用够了,是该寻个由头处理掉。”宇文护转动手中的小叶紫檀,“真期待宇文邕痛不欲生的那一刻啊……那恐怕比他自己死了还要赏心悦目。”

正逢此时,侍从进屋回报:

“大冢宰,她已经在后院候着了。”

“那在下便先告退了。”宇文直心领神会,末了又轻声嘱咐道,“云阳夫人心地善良,若听闻齐国民不聊生,必不会袖手旁观……大冢宰可由此入手。”

他的声音清冽邈远,如仙人般不可靠近,却又像染了泥泞,沉沉落进地里。

轮椅轱辘作响,声音渐行渐远,宇文护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只觉有声怅然喟叹被他轻轻扔在了身后,而后消散在雕花石砖上。

“传她进来。”待宇文直彻底不见,宇文护吩咐侍从。

“是。”

不过几息,一个中年女人便走到宇文护面前。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但手却在隐隐颤抖,宇文护见状,满意地弯了弯唇。

“主人……有何吩咐?”女人声音粗哑低沉。

“这么多年,你帮我干了不少事,也算是功臣了,这次就给你最后一个任务。”宇文护漫不经心道,眼角弯起,却不带一丝笑意,“你的丈夫也是如此,你们很快就可以团聚了——萱娘。”

话音刚落,女人立刻抬眸,原本昏暗混浊的眸中顿时亮起希冀的微芒。她颤抖着声音,几乎是恳求着问:“这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我堂堂晋国公,还会骗你不成。”宇文护懒懒挑眉,“我带兵也向来赏罚分明,做得好,自然有求必应,做得不好,那就别怪刀剑无眼。”

“多谢大冢宰,多谢大冢宰!”她神情激动地跪伏在地上叩首,再抬眸时,只见眼中蓄着满满的泪,“可否让奴婢再看……奴婢的丈夫一眼?”

“不急。”宇文护慢悠悠呷了一口热茶,“这次行动成功,老夫放你们自由,你们可以如多年前一样,继续做一对平凡的恩爱夫妻——只要不让老夫从你们嘴里听到任何和老夫有关的话。”

“大冢宰放心,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绝不往外说一个字。”萱娘深深匍匐在地,“奴婢期待着大冢宰实现大业的那一天。”

“好,你有此心,甚好。”

宇文护瞥了旁边侍从一眼,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地掏出一个药瓶。

“大冢宰,这是……”萱娘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

“老夫这多疑的性子一时有些难改,还请见谅啊。”

宇文护笑了起来,如鹰般犀利的目光片刻不离萱娘。

“人一开心啊,往往就会放松警惕,那从嘴里吐出什么话都不意外了……老夫左思右想,还是请你喝下这药吧。它不会对你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只有在你想背叛老夫时,它才会发作,如钻心之痛,常人捱不过数日就会咽气。”

“不过,你若不喝……”见萱娘脸色逐渐苍白,宇文护心情极好,适时补充道,“那这药,可就给你丈夫去喝了。曾经是你替老夫把毒药从突厥带回来的,想必你知道中毒有多痛苦吧,你丈夫已受蛊毒之苦,这药一旦入体,两相作用,恐怕不需背叛便能引发毒性,也不知道他撑不撑得住。”

萱娘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但眸中已布满血丝,恨不得把自己的牙都咬碎。

她已经干了太多错事……她回不了头了,但这次,她至少可以和她丈夫重聚。

这么多年来,她就是靠这个信念支撑着活下来的啊。

如今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脑海中忽然浮现十几年前那个温柔和善的南方女子的笑容,萱娘阖上了眼,任由泪水从颊边流下,而后接过药瓶,一饮而尽。

若宇文护是在骗她,那就让她去黄泉下亲自向那个女人赎罪吧。

至少……还能还她丈夫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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