嗔痴(1 / 1)

蔺央的名讳,赵脩是如雷贯耳。

这一年霍缨不在京城,对她这个便宜弟弟的事儿了解不多,可赵脩却听到不少关于蔺央的传闻。

他想了想,凑到霍缨身边低声道:“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发觉你家蔺央跟正常人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霍缨睨了他一眼:“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比旁人聪慧些敏感些罢了。”

“不是,我是说……性情。”

性情?

霍缨皱了皱眉,想到昨夜的事,问道:“你想说什么?”

“宣城司的宋统领,你知道吧?”

“嗯。”

“宋统领有个儿子,名唤宋宝林,跟你家蔺央同在学堂念书,那宣城司跟你向来不和,宋宝林又是个混账,在学堂里联合其他子弟孤立蔺央,平日里小打小闹的手段你也都清楚,但是……”

赵脩语气顿了顿,祥和的俊脸上浮现一抹匪夷所思,“听说有一次下狠了手,折了他一只胳膊。寻常人定是去寻大夫,可你家蔺央竟然……”

“竟然怎样?”

“嗯……他竟然当着他们的面儿断了自己另一只胳膊,然后问他们:现在可以走了吗?你说,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即便是心性再怎么沉稳,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我后来听说了,便暗中交代学堂夫子让他们多看顾些,也是想等你回来之后再告诉你。霍缨,你了解他的来历吗?这样的孩子,若非是心性的问题,便是……”

赵脩没再继续说下去。

他和霍缨都是人精儿堆儿里长大的孩子,什么样的人看一眼便知道是否是同类,又或者是否有危险。

可蔺央是他怎么也看不明白的那一类。

他独来独往,只跟霍缨亲近,他又狠又毒,不会痛也不会难过,冷漠的连自己都不在乎。

霍缨自然是明白好友话中的深意,她叹了口气,回忆道:“当年我随父兄在北境,我因为岁数小,整日里聊猫逗狗没个正经,父亲也不大管我。那日我误闯了一座被北燕屠戮殆尽的村子,在一间散发着恶臭的屋子里面,捡到了他。那屋子外面瞧不出异样,可进去后才发现,竟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就被关在那里,被压在成堆儿的尸体下面。”

“我自作主张将他带回军营,后来军医给他查看身体时,发现他身上竟没有一块好的地方,倒是都是伤痕,说是……是被人长期虐打所致。军医要给他上药,却不知是弄疼了他还是怎么,他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像是狼崽子一样扑到人身上,一口咬下去不见血不撒口。”

“那时候,我父亲问了跟你一样的话,还问我,你确定要留下他?”

赵脩震惊的下巴都快掉在地上,急忙催道:“那你如何回答的?”

“我?”

霍缨笑笑,没回答,转而一夹马腹,笑道:“走了,请你喝酒。”

“哎?霍缨你这人,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呢?”

眼看着霍缨策马跑了,赵脩无奈,只得追上。

其实霍缨当年也不知怎么给父亲回答。

只是跟父亲说,人不是物件,他的去留不由任何人做主。

后来她每日带着两双筷子去给蔺央送饭,自己吃一口,再让蔺央吃。起初他会一口又一口的撕咬她,可是无论他怎么用力,霍缨都不像其他人那样反击。

再后来,他便也能静静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

后来霍缨想,人年少时大抵都有那么些许固执,就好比有些人幼年时会坚持认为泥巴能够磊城池,她当初也是那样的想法。总觉得自己捡来的孩子,养巴养巴,或许还不错。

一顿酒喝完,已是天黑。回府时,路上瞧见有孩童拽着大人买糖画。

万家灯火中,那孩童的小脸儿冻得通红,活像是年画娃娃。

霍缨突然想前些年过年的时候,父兄给她和蔺央安排了最轻松的挂灯笼的任务。

她在廊檐下递,蔺央便倚着梯子挂灯笼,点燃灯笼的时候,衬的他白皙的脸蛋儿透着红光,像是富贵人家单纯的小公子。

霍缨情不自禁的买了一串糖画。

冬夜黑的极快,不过眨巴眼儿的功夫,已是夜幕四沉。

霍缨打马回府,隔着老远,便瞧见府门外有一人撑着伞,手上提着红色灯笼静静立在门前,遗世而独立。

那身形,显然不是王翁。

霍缨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暖意,她翻身下马来到那人身前,诧异道:“大晚上你打把伞在这儿做什么?”

蔺央在霍缨出现在长街尽头时便已经知晓是她,此时霍缨的气息靠近,他便下意识的向她靠近,“怕你看不见我。”

霍缨不禁笑道:“怎么会?”

他就算是扎在人堆儿里,也总能屏开众人,鹤立鸡群,她又怎么会看不见。

说着,霍缨又从袖子里掏了掏,掏出糖画塞进他手里,“路上随手买的。你不喜欢扔了便是。”

糖画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蔺央嗅觉本就别寻常人敏锐,这味道对他而言,简直甜的发腻。

他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然后跟在霍缨身后进了门。

霍缨故作淡定,实则一直盯着这小子的反应。

如今只得了一个嗯,一时间也琢磨不出这个嗯,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两人沉默无言的走进府内,王翁正从屋内出来,瞥见霍缨身后的蔺央时,不免又是一怔,“五公子几时出去的?”

霍缨回眸看向身后少年,却见他神色淡然,吐出两个字:“方才。”

连跟王翁说话的语气都比对自己要平和些许啊。

霍缨心中不免感慨。

想着昨日可能话确实是重了,一个糖画的分量许是不够。

她想着想着,脑子也开始有些晕乎。

今日喝了酒,在路上时人还清醒的很,此刻大抵是府里的地热烧的暖了些,人也开始发昏。

她打发了王翁和蔺央便径自回房。

走到门口,却突然发现身后还跟个小尾巴。

霍缨诧异道:“你跟着我作甚?”

蔺央低着头,想了一圈,找了个勉强说的过去的理由:“你的披风落在我那儿了。”

霍缨点点头。

她今日喝了些酒,脑子里又满是霍缨昨日身上的伤痕,和今日赵脩跟她说的事,既心疼,又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我回京匆忙,来不及给你准备礼物。那披风,你且先将就将就。等过些日子,我亲自去给你猎一头红狐,用腹部最柔软的皮毛给你做个披风,可好?”

风将她身上的酒气吹散几分,混合寒夜里的气息,竟莫名的撩人。

蔺央有那么一瞬,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镇压着的心弦,被人轻轻拨动,酥酥麻麻的感觉绵延到五脏六腑。

他情不自禁的抬起头,透过白绸隐约的映着霍缨险些的身影。

她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只有一步……

“霍缨。”

他叫出这两个字,像是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托了起来,可就在要放下时,霍缨突然揉着眉心转身,“都说了叫阿姐。你这驴脾气,我虽一年不在你身边,可也我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

她说他,无时无刻不在惦记自己?

蔺央眼底涌出狂热的情绪,却被眼上的那道白绸冷冰冰的压制住。像是见不得光的他一般,只能将所有的光景都控制在这道白绸下。

见他不说话,霍缨只好放软了声音:“乖,别生阿姐的气了好不好?阿姐错了,当初不该一声不吭的丢下你,更不该一年不见,回来就跟你发脾气,是阿姐不好。”

她记得小时候,兄长哄她的时候就是这样,给她买些零嘴儿,再服个软,甜言蜜语鬼话连篇的忽悠一通,她基本也就消气了。

只是不知道这招对蔺央好不好使。

蔺央方才压下去的情绪,在霍缨一声又一声的软话中,再次勾了出来。

他咬着唇,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你再说一次,你这一年都怎么样?”

霍缨脑子没转过来,不过嘴皮子反应倒是比脑子快,顺势说着:“这一年我总想着你,想着我若不在家,你是否吃的好穿的暖。王翁岁数大了,府中下人也被遣散的七七八八,也不知他能不能照顾好你。”

“骗人。”

蔺央一听她这话,心中方才升起的一丝希冀瞬间被砸了个粉碎。

又是骗他的话!

当年霍家其他几个人每年回京的时候,都是这么哄他的!

什么吃得好穿的暖?

王翁就算是一百岁,也比她靠得住。

蔺央正满肚子怨气,突然,霍缨突然一把抱住她,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蹭了蹭,闷声闷气道:“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我在南疆是顾不上时时刻刻念着你。可回京前想着能见着你,我心中很欢喜。”

蔺央手里攥着的糖画顿时掉在地上。

他这些日子对霍缨的冷淡,怨气,似乎都在霍缨的这一声欢喜中,被冲的一干二净。

她不是不要自己了。

那些人是骗他的。

不管这一年她想没想过自己,至少她愿意哄他,是不是也代表她像是当初霍家几位兄长在意她一样在意自己?

蔺央心中既高兴又有些生气。

他希望霍缨在意他,却不是以这种身份。

被他从黑暗中拼尽全力托起来的那个秘密,随着他无数个念头一起,缓缓沉寂下去。

“霍缨,你醉了。”

蔺央说完,转身扶了霍缨进屋。

霍缨夜里睡了个好觉。

许是昨夜借着酒劲儿跟蔺央解开了矛盾,清晨醒来时觉得身体都舒爽了几分。

王翁抱着一个大筐从门外进来,大老远的便看见姐弟俩并肩从膳厅里出来。红廊白雪,腊梅绽放,都不及两人一同走来时的惊艳。

王翁笑着迎上去:“侯爷,薛将军今日一早派人送来的,说是您要的顶顶重要的东西,您看是给您送去书房还是?”

霍缨快走两步来到王翁跟前,单手拎起筐子,回头笑着瞥向蔺央道:“走,我给你送到院里去。”

“给我?”

“嗯,给你的。”

今晨醒来时,蔺央换了一条青色的绸缎覆在眼上,此刻他耳根子一红,便显得格外明显。

他清了清嗓子,略有些不自在的道:“咳,我回书房看书。”

霍缨一手拎了筐,一手拽着他,“那便去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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