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葬礼在天色将晚时结束。

裴陌离开时,并没再回头看那方墓他甚至走得很急,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必须立即去做。

重要到顾不上让这场葬礼有个体面的尾声,没时间多留哪怕几分钟,和温絮白道声别。

这并不奇怪,毕竟裴陌一直都是这样,在那个家里也是。

工作结束,他就回家,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哪怕在楼梯上遇到温絮白,也只是加快脚步擦肩而过,如同路过一团空气。

这同样也非常正常,并不难以理解。

裴陌心比天高,也有与之相配的资质手腕。他一手创办起与家族分立的裴氏,这些年业务拓展广泛,资产滚雪球地翻番增长,股价常年居高不下。

要是庄忱分到这种创业类型的角色,也难免要被没完没了的会议、谈判、公司事务填满,忙得早出晚归,走路带风。

“但他是去盯着那些工人做事。”

系统有些犹豫,给庄忱汇报“宿主,裴陌每天都去,已经这样七天了。”

从温絮白死的那一天起,一直到现在。连续七天,裴陌每天都雇人去清理一个洗手间,每次亲自从头盯到尾。

温絮白流出的血,其实在第一天就已经被打扫干净,剩下的那六天,连工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清理什么。

洗手间的瓷砖已经干净得能反光,地面和天花板也是。

再这么下去,那个绝望的全自动马桶看起来也快了。

庄忱“”

那确实是不能算是“非常正常”。

也可能是裴陌的洁癖,和常人比起来,稍微有那么一点严重。

可能裴陌怕鬼,或者怕血,洗手间不干净到反光就睡不着觉。

“好的,宿主。”系统认真学习,记下这个推论,“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庄忱正在勤奋地飘“跟裴陌去他的家。”

他还不太熟练,好不容易掌握了怎么飘不兜风,带着系统从车窗挤进去,坐进那辆昂贵的漆黑保时捷。

这是裴陌的车,裴陌用第一笔公司盈利买的,一直开到现在。

对属于自己的东西,裴陌有种强烈的独占欲和领地意识,不允许别人碰倘若里面纡尊降贵地勉强装了个温絮白,多半是因为温絮白深夜突然发病,必须立刻去医院。

跑车的内部空间不算宽敞,庄忱和系统一起挤在后座,旁边放着滴滴作响的剧情崩坏监测仪。

他还是第一次做鬼,身体轻盈得十分不习惯,还要抱着膝盖,防止从车窗灌进来的风把他的腿吹走。

“发病的时候,我一般都躺在这。”庄忱给系统介绍,“这么躺着舒服,还不容易被血呛到。”

再障性贫血的患者,流鼻血是家常便饭,要是一直停不下来,就必须要去医院处理。

温絮白会随身携带大块毛巾,他独自生活时,几乎不必打扰旁人,就连他惯穿的白衬衫,都很少会染上血迹。

他尽力保持干净整洁,不让血弄脏其他人的物品但这病严重起来,不会给他太多自主的机会。

温絮白在十二岁时得了这个病,在那之前,他是学校攀岩社的社长,也很擅长跆拳道和网球。

十二岁的温絮白有很多愿望,包括登山、远足和雨林徒步。后来这些愿望在一场漫长的病里消散,他最想做到的,变成不给身边的人添麻烦。

很可惜,就连这一件事,他也做得不算十分好。

庄忱看了看崭新的脚踏垫,就在几个月前,温絮白深夜被送去医院,还咳得上面全是血。

这样一想,裴陌还真是很惨。

明明有这么严重的洁癖,一个洗手间都要清理一星期,却不得不忍耐温絮白的病。

忍耐蜷在后座的温絮白,被病痛折磨得泛出涔涔冷汗,仓促捂住口鼻,血从指缝间呛出来,弄得到处都是。

惨透了。

活该连刷七天厕所。

庄忱靠在后座上,手臂闲闲搭在窗边兜风,看了看半透明的右手,虚落在腿旁空出的位置。

虽然这样有点奇怪但他有时还是会想,温絮白应当被足够正式地告知一个道理。

该有人告诉温絮白生病不是错,弄脏了脚踏垫也不是。

裴陌有的是钱挥霍,一个厕所都能连刷七天,车当然也很容易就能清理干净。

既然裴陌有钱有时间,愿意亲自盯着人清理,就让他去弄。

这些钱是裴陌公司赚的,裴陌的公司第一笔启动资金是家族的股份,裴陌之所以能继承那些股份,是因为和温絮白结婚。

温絮白并不欠裴陌什么。

温絮白痛得发抖,消瘦的后背一块一块脊骨凸出,大口呛咳着咯血的时候,该说的是“我很疼”、“帮帮我”,不该是“对不起。”

不该是“弄脏了,对不起”。

漆黑的豪华保时捷骤然急刹。

庄忱险些穿过座椅飘到副驾,稳住身形,听着后方车流一片急促恼火地鸣笛。

“他又怎么了”庄忱问系统,“忽然发现忘记购买强效清洁剂了吗”

系统骨碌碌滚到脚踏垫上,被庄忱捞起来“宿主,可能是双次元的时空折叠,导致视觉残留影像停留在视网膜,信号被大脑捕捉”

庄忱晃了晃系统“人话呢”

“见鬼。”系统切换模式,“刚才那一瞬间,可能由于某些不可控的因素被触发,裴陌见了鬼。”

自然,也就是他们。

庄忱觉得自己已经解开了洗手间被洗七次之谜“你看,我就说他怕鬼。”

系统认真学习“嗯嗯。”

“见鬼”的情况并不会一直持续,有时是一段时间,有时是须臾片刻,也些时候,只不过是余光扫过的一眼。

为了测试裴陌还能不能看到他们,庄忱把脑袋摘下来抱了一会儿,发现裴陌已经没有更多的反应,也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蹭车。

还有十几公里的路,比起辛辛苦苦飘回去,是人是鬼都更愿意坐车。

作为温絮白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几乎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窗外的风景,现在做了鬼,倒是可以看个够。

裴陌并没在原地停留很久,在一片愤怒的鸣笛声里重新汇入车流,沉默着继续开车,红灯停绿灯行,不超速不超车是个不算差的司机。

庄忱看着窗外染红半天的火烧云,太阳落了,云霞正浓。

在他之前的印象里,裴陌开车的习惯可没这么好。

裴陌的耐性很差,会不停加速,又在逼近前车或是路口时猛踩急刹,没少拿超速违章的罚单。

温絮白晕车得厉害,他的身体常年虚弱,旁人的眩晕放在他身上格外严重,每次坐裴陌的车都不好受。

裴陌从后视镜里看得到,却从没理会过。在他看来,那无非是温絮白又一次拙劣的表演裴陌笃定温絮白是以这样虚弱的病态谴责他,迫他自责,他拒绝落入这样可笑的圈套。

所以,直到现在,庄忱才知道,原来裴陌也会好好开车。

原来只要车上没有温絮白,裴陌也会控制好车速,不让这辆车轰鸣着漠然飞驰,横冲直撞,碾碎一路的风景。

裴陌盯着迈速表。

隔了几秒,他又抬头,看向后视镜,那里面一片空荡。

大概是最近的睡眠不足,导致精神恍惚,刚才随意扫过的那一眼,才会出现些很荒谬的幻觉。

裴陌当然知道,那只不过是些无聊的幻觉。

那甚至不可能是记忆残留的画面。

温絮白不会那样坐在他的后座,绝大多数时候,温絮白甚至疼得坐不住。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裴陌就习惯性地冷嘲着哂笑,下意识故意用力踩油门,让这辆车毫无预兆地骤然加速。

裴陌厌恶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虚弱,隐忍,难过,故作体贴宽容在他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个手段颇丰的女人挤进家门,那之后的第二年,他的母亲选择从裴家的大厦顶端坠落。

在母亲的墓前,裴陌发誓要报复裴家,要让所有人付出代价。

也是在那一方墓碑前,他第一次见温絮白。

那时的他还只知道,这是来他们家借住养病的客人那时的温絮白只有十一、二岁,并不比他大多少,穿着件很简单的白衬衫,有双温润沉静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说话时也很温柔,温絮白认真地看着他,没有问他任何事,只是陪着他在那场雨里站了很久。

温絮白从口袋里取出手帕,帮他擦净哭花的脸,擦净头发上的雨水,又仔细地替他擦净母亲的墓碑。

打开的伞罩在他头顶,温絮白牵着他的手,把他领回那个憎恶到极点的裴家。

裴陌恨透了这样的惺惺作态。

温絮白来到裴家的几个月后,裴陌才知道婚约的事。

那个逼得母亲自杀、逼得他痛苦不堪的家族,抛给他的一份无法违逆的婚约,竟然是和那个温絮白。

命运就是可笑到这个地步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温絮白是温家的弃子。

那个唯利是图又冷血的家族,容不下一个没出息又注定早夭的病秧子,所以把这个病秧子抛出来履行婚约。

温絮白早知道这件事,然后温絮白来接近他,让他一度以为,自己认识了一位宽和稳重的兄长。

全是假象,一切都是装出来的。

温絮白和裴家是同谋。

裴陌还记得得知婚约那天,他怒不可遏的疯狂咆哮,和温絮白歉意的脸。

他被暴怒吞没了理智,用力推开这个虚伪恶心的骗子,从家里逃出去。

温絮白踉跄时撞到了小腿,立刻疼得冷汗涔涔,却又在晚间裴家长辈问询时摇头,把被抓回来的他护着,尽力往身后藏。

温絮白瘸了大半个月,每晚低烧,总是严严实实穿着长裤,偷偷跑出裴家去医院开药,一个人吞不知用途的白色药片。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做所谓的“青梅竹马”。裴陌冷眼看着温絮白折腾表演,他不再相信温絮白的任何一句话,更不可能被那些装腔作势所愚弄。

他无比确信,温絮白是自己最厌恶的那一类人。

十年后,他被迫和这个最厌恶的人走到一起,组成一个名存实亡的家。

急促的警笛声将他拉回现实。

裴陌被警车逼停,他又一次因为超速被拦在路边。

这次甚至相当离谱,两段路口紧急封路,三辆警车狂拉警笛追了足足两公里,差一点就鸣枪示警。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现代都市版警匪激战。

“你在想什么”警察追上来,看见车里坐着的不是什么悍匪,也莫名松了口气,语气却仍旧严厉,“像你这样开车,非常危险,很容易出事故知不知道”

裴陌被从车上押下来,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又像是不自知,眉头紧蹙站在原地。

“我知道。”他说。

他当然知道,事实上,他正在反思自己过去的开车习惯,是不是对温絮白十分危险。

是不是那些频繁的加速和急刹,那些普通人不屑一顾的撞击和安全带的压迫,导致温絮白的身体受到了更严重的损伤进而导致温絮白的病情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时,悄然恶化。

从逻辑上来说,的确有这种可能。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温絮白应该不会病倒得这样突兀。

温絮白虽然病着,却一直都把自己得事情处理得非常好,不仅是因为怕给人添麻烦,那个人秉性里就是这样。

在这件事上,温絮白其实有一点幼稚。

这是只有裴陌知道的事。

在那几个月短暂的和平共处里,温絮白借住在裴家,和裴陌一起写作业、一起打游戏,度过了一个暑假。

他们在游戏机微弱的光线下说话,少年的温絮白抱着枕头,不太好意思地告诉准备通宵的弟弟,他得早睡。

早睡是为了早起,早起是为了整理头发。

因为温絮白觉得自己头发有点软,睡觉起来会变乱温絮白低着头,耳廓泛红,很小声地承认,他希望自己能帅气一点。

这是唯有裴陌独自知晓的,任何人都不可能从任何途径得知的秘密。

只要不是实在太难受,温絮白都会尽力保持整洁,保持体面。

如果不是实在撑不住了,温絮白是完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虚弱、难受、不堪,绝不肯把这一面显露人前的。

这个认知像一把泛着冷气的冰锥,扎进裴陌的脑海。

他尚且想不通这认知有什么问题,只是莫名觉出背后刺骨生寒,仿佛有什么利剑高悬头顶,随时可能坠落。

裴陌决定不再想这些,也不再想温絮白。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旧事了,这些天频频走神,或许的确是因为需要休息。

这些旧事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思考自己的失误也没有意义,毕竟温絮白已经死了。

他重新收回心神,恢复了平日里的淡漠冷静,签下了一笔款项不菲的罚单。

“你不能这就走。”警察盯着他签了罚单,却又不肯放他,“等下抽管血,我们需要确认你没有服用药物。”

眼下裴陌的确表现得很正常,思维清楚,理智健全。

可哪有正常会把车在闹市开出二百迈,无动于衷地让警车追上两公里

裴陌蹙紧眉,他看了看手表,这次的神色显出明显的不耐“不能走”

“不能。”警察说,“验了血再放你。”

裴陌变得有些焦躁。

他怎么能在这里耽搁这么久

家里卫生间还要有人盯着,那些工人如果没人盯,只会见缝插针偷懒。

这是温絮白拜托他帮忙去做的事。

“我不能在这耽误时间,我有要紧事做。”裴陌尝试挣脱这些人的钳制,他想要回到车上,“你们放开我,要多少钱我可以给你们,我”

他忽然僵在原地,脸色苍白地盯着自己的车,像是见了鬼。

“先生”警察见他视线怔忪,有些不放心,提高了音量,“先生”

裴陌盯着那辆纯黑色保时捷的后座他分明看见,有道身影从那里出来,汇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是道很清瘦的身影,穿着白衬衫,搭了件米色的毛线坎肩。

他看见温絮白从他的车上下来,离开他的车。

他看见温絮白离开他,步伐是他从未见过的轻快利落,被人群裹挟着,须臾就已走远。

警方错愕地发现裴陌开始挣扎上一秒还算理智的人,这一秒却像是疯了,毫无章法地挣扎撕扯,不顾一切地想要追上去。

“他走了”裴陌暴怒起来,“他走了你们放开我,他走了”

警察回头看,因为刚解除封路,到处都是刚被堵了半天的车和行人,实在很难判断裴陌要找哪个“谁走了你别乱来来几个人按着他”

裴陌被按在地上,他徒劳地挣扎,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这种疼痛让他想起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他因为抗拒婚约逃跑,又被抓回裴家。

那些人本该对他动家法,他会被打得半死。

少年的温絮白挡着他,不让那些人动手,不停把他往身后护“我没事我没受伤。”

他站在温絮白身后,激烈的怆很刺激得他双眼通红,所以他仿佛暂时失去了部分视野,他不去看温絮白的血。

“流血了也没事我的伤口好得比常人慢,但早晚会好。”

少年的温絮白把他领回房间,很认真地哄他“早晚都会好。”

他们被迫住在一起,温絮白必须要处理伤口,只能在灯光下挽起裤脚,露出大片淤血点围着的怵目伤口。

少年的温絮白给自己上药,也给裴陌被打出的巴掌印上药。

温絮白把自己当做是哥哥,他不肯让裴陌看自己的伤,抬手把裴陌的眼睛遮上。

他在十二岁得病,温家对废掉的子弟没有多余的仁慈,他被丢出来,又在裴家遇到裴陌。

他休了学,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去学校了,退出了网球队和跆拳道训练,不能再去参加攀岩的国际邀请赛。

接下来的大部分时间,他要往返在医院和借住的裴家,如果病情再恶化,他就要卧床静养,要麻烦人来帮忙照顾。

他的人生好像被他弄砸了变得稍微有一点糟。

所以他至少想尽力不弄糟裴陌的人生。

“没关系的”温絮白告诉他,“只是看着吓人,不疼。”

温絮白说“我不觉得疼。”

裴陌清晰地记得这件事。

记忆里,温絮白的手挡在他眼前,那是一片不会打扰到任何人的温润黑寂。

可不知为什么,这次那只手变得透明,温絮白整个人都变得透明起来对了,他想起这是为什么了。

因为温絮白死了。

或许温絮白的确变成了鬼,他可能还见过两次。

这样的印象和他脑中的记忆叠加,在某种程度上产生意外效果,强制揭开了他蒙在那些记忆之上、自欺欺人的假象。

透过那只半透明的手,裴陌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少年的温絮白自己给自己的伤口消毒,他苍白瘦弱得厉害,疼得肩膀悸颤,咬着纱布仰头,冷汗淌过清瘦脖颈,像只濒死的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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