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血检的结果出来,裴陌并没使用任何违禁药物。

他的身体完全正常,只是精神状态不佳,不知是由于连续几天没有合理安排睡眠和休息,还是什么别的隐情。

警方放裴陌离开,从赶来接裴陌的助理口中得知葬礼的事,也有些不知该怎么说“节哀。”

裴陌站在那辆纯黑保时捷旁,他盯着那扇车门出神,身体十分僵硬,脸色有些阴郁“什么”

“节哀。”警方就事论事,“抱歉,我们不知道您的配偶刚刚过世。”

裴陌“哦”了一声,掏出手帕擦手“没必要。”

几个警察盯着他,不由纷纷皱眉。

“他生了很多年病,病得很重,本来也活不长。”

裴陌说“早晚的事,对他来说,活着反而是遭罪。”

这话未必没有道理,很多被病痛折磨的人,未必不盼着解脱可他语气中偏偏有种恼人的无所谓和不以为然,不仅仅是淡漠,甚至称得上冷血。

附近已经有不少各怀心思的镜头,助理脸色发苦,想要拦住他,不停在旁边打手势。

裴陌却像是没看到任何暗示,只是盯着那辆车,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反正他不知道疼,解脱就解脱了,没什么痛苦”

有个年轻的实习警察实在忍不住,脾气顶上来“你这是什么屁话”

“不知道疼,怎么会活着遭罪”实习警察年轻冲动,被这种人气得不轻,“只有死人才不知道疼你这人”

他吼了几句就被前辈扯住,闭上了嘴,脸色却依然愤愤不平。

裴陌无动于衷,他现在已经证明了自己没有用药,又签了罚单,这些警察没有理由再耽搁他的时间。

“还有事吗”裴陌低头查看手机,预约清理的时间早已经过了,“我还有很重要的事做,失陪。”

“你的配偶刚刚过世,如果是因为这个,影响了你的心理和精神状态,近期就最好不要开车。”年长些的警察上前,最后善意提醒,“你可以适当休息或者去给他扫一扫墓,陪陪他。”

裴陌像是听见了什么极荒唐的话在温絮白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没陪过那个人。

现在温絮白死了,他总算解脱,为什么还要去那片冷森森的墓地

死的明明是温絮白,为什么他要休息

为了安全考虑,赶来的助理替他坐进了驾驶室。裴陌对这一安排十分不满,皱紧了眉,像是有仇似的盯了那辆车许久,才拉开后座车门。

他向里面查看,那里面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和平时也没什么不同。

并没有一个人,坐在他的后座上,和他一起经过那片烧红半边天的晚霞。

裴陌过去从不留意这些,在发现温絮白喜欢看风景后,就更觉得不耐烦,甚至无端厌恶。

他知道偶尔他们从医院回来时,温絮白没那么难受,勉强能坐起来,从车窗里向外看一看。

所以他故意把车开得忽快忽慢,让那个人根本无暇看外面。

他执意破坏温絮白喜欢的一切。

裴陌不觉得这有错,温絮白是裴家的同谋,温絮白明明知道,那份婚约对他来说有多耻辱。

他背叛了母亲,背叛了宁阳初,向那个恶心的家族卑躬屈膝,成了自己最厌恶的人。

这些年来,温絮白是勒在他脖子上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现在这枷锁终于断裂,他也重获自由。

“谁去盯的那些工人”裴陌反复划着手机,没能及时去看那些工人清理洗手间,这个失误让他如鲠在喉,不受控的烦躁愈演愈烈,“他们做得怎么样,是不是又偷懒了”

助理的面色更苦那个洗手间在二楼,本来就是只有温先生用来洗漱的,现在二楼已经没有人住,根本就没人用它。

一个没有人用的洗手间,连续清理这么多天,就算工人真不想偷懒,也实在不知道该再收拾些什么。

“没没偷懒。”助理当然不敢说这些,只是粉饰太平地回答,“他们收拾得很认真。”

这个回答让裴陌稍许满意,靠回后座上,看着窗外划过的风景。

助理见他心情稍好,壮着胆子进一步确认“裴总要不,下次他们再来,让他们收拾一下二楼的其他房间”

裴陌一口气预约了半年的清洁,工人每天来一次,每天都要做满两个小时。

再这么下去,“裴氏总裁疑似罹患厕所清理强迫症”这种离谱的标题,就要上八卦版面的头条。

助理只是提了个最折中的解决方案,车里却陡然陷入诡异的沉寂。

这种诡异让助理背后发毛,下意识降了车速,战战兢兢瞄后视镜“裴总”

“其他房间”裴陌敲着车窗,他仍然盯着窗外,仿佛那不是稍纵即逝的风景,是什么股票瞬息万变的大盘,“是干什么用的”

他的语气很正常,助理却大骇“是,是温先生住的地方啊卧室,起居室,复健室,书房”

裴陌收回视线,“哦”了一声,摆弄了两下手里的手机。

他太久没去过二楼的其他地方,差不多都忘了。

不过助理说得对,他要邀请宁阳初住进去,的确要先把家里收拾干净,至少不该再留下温絮白的痕迹。

他已经和裴家割席,温絮白是这段屈辱最后的罪证。

他应该把温絮白从自己的人生彻底剥离。

“让他们弄吧。”裴陌抛开手机,不以为然,“遗物,温家要吗要就寄回去。”

助理讷讷几声,不敢说的太直白“那,那边说,既然温先生已经和您结婚了,就”

裴陌已经知道了他要说什么温絮白早就不再算是温家人了。

既然和温家再没什么关系,当然也不必把那些遗物再特地千里迢迢送回去。

温家是比裴家更冷血到极点的家族,在温家,温絮白是格格不入的异类,是被剥夺了继承权,以“放逐”的态度搭给裴家、扔给裴陌的累赘。

温家没有这样的子弟,不仅是因为温絮白得了这种没出息的病。

生在温家,要么就不择手段地向上爬,去抢那个家主的位置,要么就自立门户开枝散叶,发展自己的势力,如果两样都做不到,那就该去自我了断。

温家的上任家主温经义,用这种办法往死里逼迫三个儿子。长子温煦钧如今夺下温家,把那老东西送进精神病院,幼子温煦泽出走国外,白手起家创业,也已经很有出息。

只有温絮白,以这个病做借口,躲在裴陌的羽翼下,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软弱的废物。

厌恶温絮白到极点时,裴陌偶尔会生出混杂着不屑的怜悯。

他看着二楼的灯光,看到温絮白披着外套、慢慢走路的样子,在心里想,这也难怪。

温絮白是离了他就活不了的枯萎藤蔓,半死不活地扒着他,靠着他过活,当然不得不忍耐他。

“那就扔了吧。”裴陌说,“对了,给温煦钧发个账单。”

他像是忽然找到了件值得兴奋的事,忽然坐直身体,眼睛都诡异地发亮。

助理被他的状态吓得打了个颤“什么账单”

“温絮白这些年的花销。”裴陌皱了皱眉,他不明白这有什么可问的,他还能给温家发什么账单,“温煦钧不是忙,没时间来葬礼吗”

收到对面公事公办的信函时,裴陌被不明来由的怒火吞没。

他撕了温煦钧装模作样的追悼信,把那些碎纸片摔到来出席的代理人脸上,不顾葬礼的肃穆安静,怒吼着让这些人滚。

他不清楚这种暴怒的来由,只知道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他甚至想扯着早已死了的温絮白坐起来,让这个人看看,身边血脉相连的亲人都是什么嘴脸。

温絮白活着的时候,每次看到那张温和平静的脸,裴陌就控制不住想要撕下那张虚伪的面具。

他要看温絮白和他一样痛苦,一样煎熬,温絮白应该和他一样恨,他们相互惩罚和报复,他们该被恨折磨得喘不上气。

他们两家都是一样的,一群唯利是图的冷血恶徒,凭什么温絮白就能过得不怨不狠、平淡怡然,甚至有心情养花种草摆弄相机

凭什么温絮白就能有心情去看那些破烂风景

裴陌靠在后座上,他枕着手臂,自虐似的慢慢咀嚼着这些恨意,让它们渗到骨头里。

这种暴怒随着温絮白的死,随着那个半透明的影子从他的车上离开,被架起的干柴炙烤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不受控地向外溢出来。

裴陌的神情依然很平静,平静到漠然诡异。他不带语气地讲温絮白在温家的处境,讲温煦钧那个王八蛋有多冷血,现在温絮白死了,他没必要再给温煦钧留任何面子。

“听懂了吗”裴陌最后停下话头,问助理。

有些事他不便说透,但助理应该能理解他的意思。

把账单发给温煦钧,让他支付温絮白这些年的花销不然的话,这些事会在坊间传得到处都是。

裴陌点了支烟,暴怒暂时发泄干净,他被一种混合着焦躁的痛快充斥,无声眯了眯眼。

他根本不缺这个钱,也不在乎,温家是人是鬼跟他都没关系。

他只是在替温絮白报复温煦钧。

看,温絮白这个人,离了他活不了,就连死了也要他帮忙出气。

“听,听懂了”助理结结巴巴,把车停在裴陌家楼下,“您您生温先生的气。”

助理小心翼翼地问“您气温先生,气他不和您站在一起,一起恨那些人是吗”

他多半是猜错了。

因为裴陌脸上的畅快消失,正森然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裴陌问。

助理吓得不敢再多说半个字,胡乱摇头。

裴陌嗤笑出声,懒得计较这是什么失心疯的鬼话。

他怎么会期待温絮白和他站在一起,甚至因为这个生气

他和温絮白是敌人,是仇人,这些年来,他都在盼着温絮白能从他生命中消失。

裴陌忽然失了耐心,他懒得再多说半个字,扔下助理去车库停车,匆匆走进那幢别墅。

他等不及那些清理工人,他要亲自去收拾温絮白的遗物,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扔干净,再算算温絮白花了他多少钱。

“宿主,宿主。”系统在厨房,和庄忱一起偷吃炸薯条。“您花了裴陌多少钱”

正常情况下,两个人在一处,这种事哪里能算得那么清。

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吃穿住行都难免有所交集,真要样样都分割得清晰明了,难免样样伤人心。

因为那是种相当立场鲜明的拒绝,从此把对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不亏不欠、互不相干,一分一厘都算干净。

但庄忱还真能回答这个问题。

“一分没花。”庄忱举起薯条,在数据分析下,就连这根薯条也来自温絮白闲来无事种的土豆,“温絮白很能挣的。”

他们飘得不慢,也可能是裴陌那边耽搁了太多时间,他们居然比裴陌还先到裴陌的家。

庄忱实在忍不住好奇,一进裴陌家门,就先直奔二楼,去瞻仰了那个锃光瓦亮的厕所。

然后庄忱想起阳台有片小菜园,七天没人照料,菜都难免打蔫枯萎了,但土豆还相当坚强,长势依然很不错。

庄忱一时技痒,没忍住炸了个薯条。

系统抱着笔记本,听得吃惊“一分钱也没花吗”

庄忱点了点头,他想办法接了点水,穿过起居室,回到那片小花园,把水淋在枯萎的菜叶上。

因为温絮白就是这样的人。

温絮白一向很认真,认真地听取别人的话,认真地相信和记住他记得裴陌说,他们两个不相干。

所以,从和裴陌结婚的第一天起,温絮白就自己负责自己的生活。

这并不算难。

温絮白自己挣钱的时间,比裴陌所知的、所能想象的都更早,在得病之前,温絮白就已经自己负担自己的训练和比赛费用。

因为他是温家的异类,他对经商并无兴趣,也无天赋。温经义严厉到铁腕的管教,到了温絮白这里,就像雷霆巨石砸进温秀明净的深湖。

“温絮白的艺术天赋非常好,摄影课卖的很不错。”庄忱说,“剪片子也很挣钱,还有些人特地花高价,在他那里预约排队。”

只有在人设允许的时候,他才能发挥相应的能力,温絮白的上限很高,收入完全可以覆盖支出。

如果不是因为常年住院,医疗费用和复健仪器的价格又都高昂,温絮白其实能攒下更多的钱,也早能买下很不错的海景房。

“对了。”庄忱忽然想起件很重要的事,“我是不是能回收属于我的东西”

系统也愣了下,迅速查阅相关规定“是的,是的,可以回收。”

大部分这种被虐身虐心的炮灰,都是地里黄的小白菜,不会有太多资产,回收还不够费力气,所以这条规定也很少被启用。

但庄忱是蝉联十二届的优秀员工,能力很强,由他负责的炮灰,大都实力不菲能力出众,只是受命运苛责薄待,磋磨凋亡。

系统迅速拉了个清单,扫描出当前世界被判定为“属于温絮白”的物品和资源。

说实话,回收温絮白在当前世界的资产,好像都比维护好这个世界、拿局里规定的那点工资更实惠。

在裴陌家里,有一整间复健室,是温絮白慢慢攒钱买器械,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回收后保持原样,直接搬回他们所在的世界,都能当个不错的健身房了。

“就这么干。”庄忱生出热情,把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裴陌是不是要找人清理这些”

“是的,宿主。”系统监测到裴陌助理发出的信息,明天那些工人就不刷厕所了,改成收拾和清理整个二楼。

按照裴陌的要求,二楼要被全部清空,不留下任何温絮白的痕迹。

他们可以直接帮忙。

庄忱二次确认“裴陌本人是不是不会上来”

“是的,宿主”系统翻出裴陌的人设,裴陌厌恶温絮白厌恶得要命,绝不会上二楼,不论生活起居,都只在别墅一楼活动。

哪怕温絮白在楼上发病,裴陌也只是叫护工上去查看。

温絮白病发死亡那天,是这些年来第一次,裴陌踩着那些光鲜亮丽的木质台阶,连摔带滚地冲上二楼。

裴陌甚至一直都不知道,这些台阶很滑,稍有不慎,就很容易摔倒。

庄忱放下心,拿过花铲,和系统一起刨出所有土豆,蔫巴巴的菜苗也不放过。

他们可以带走所有属于温絮白的东西。

裴陌不会上楼,来收拾的工人也不清楚二楼原本是什么样,不会有任何问题。

庄忱整理得很专心,温絮白留在这里的痕迹很细碎,有常用的、已经半旧的柔软毛毯,有恰好能晒到太阳的藤椅和装满书的古朴书架,有布置得舒适自如的工作室,有很老派很学究、镜腿上绑着根细线的框架眼镜。

这是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温絮白认真地活过每一天,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花销和收入,记录身体康复的进度最后那些日子的情形不太好,他总是低烧冷汗,偶尔肚子疼。

但应该也问题不大,温絮白在日程上写,休养几天后,或可好转出门,去看宁大摩托的游泳比赛。

他身上其实还有褪不去的少年气,被宁阳初取笑了,就在笔记本上记仇,睚眦必报地给人家起外号报复,还在外号边上画想象里的摩托艇。

庄忱把这些逐一收好,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沾了血,温絮白写到这里时忽然发病,仓促跑去洗手间,刚进门就失去意识栽倒。

庄忱把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抚平,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把点点血迹描成一枝梅花。

他直起腰,让这支钢笔在指间随手转了两圈,化作数据消失。

庄忱拿起一个手工相框,正仔细评估艺术性与相关价值,余光略过门口,忽然看到个不知站了多久的身影。

庄忱站在那张温润的黄杨木书桌前,镇定且警铃大作,通知系统立刻帮自己隐身。

“好的,宿主”系统也没料到这一变故,慌张且警铃更大作,“我们要把相框一起带走吗”

庄忱百忙里抽空问“值钱吗”

这是温絮白闲暇时自己做的东西,酸枣木,朴拙灵动,被打磨得光泽温润。

“值钱,值钱。”系统刚把相框在商城后台上架,“有人出高价拍,想要收藏。”

系统噼里啪啦排出两条支线。

支线一安抚裴陌情绪,保证世界不崩,获得工资五万经验点。

支线二搜集所有温絮白遗作,上架拍卖,预估收益五千万经验点。

庄忱二话不说掳走相框,在裴陌扑过来前隐身。

裴陌滚成一团,重重摔在地上。

二楼的地板太滑了,他摔得晕头转向,那个影子再次出现,又在他的眼前消失。

温絮白在他眼前消失。

连同那个短暂的暑假里,温絮白亲手给他做的、被保存了十余年的相框。

他们的合照飘下来,除去结婚证,这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拍摄于那个短暂的暑假,他尚且不知道温絮白的身份。

他缠着温絮白,温絮白被他闹得心软,领他去山里摘野枣,去河边打水漂。温絮白把随身的相机放在石头上,帮他摘下疯玩沾上的野草,带着他一起拍照。

他们的合照掉在地上。

这是温絮白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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