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1)

裴陌试图找遍整个海滩。

但这收效甚微,因为海滩的范围太大,根本没办法靠人力翻找。

没有任何绝地逢生的转折留给他。

那个被他认错的人,只不过是趁乱逃了一杯酒的单。趁着他愣怔,就拼命挣脱开,头也不回拔腿就跑。

裴陌握着照片,想问那人见没见过温絮白,还没张口,眼前已经没了人影。

他连温絮白都认错,这样的结果也并不意外。

没有痕迹,没有线索。

他找不到温絮白。

天快亮时,裴陌回到那个酒吧。

残局被人收拾过,倒下来的酒柜被重新扶正,摔碎的酒瓶和四溅的酒水也已经清理干净。

酒吧已经关门了,里面没有客人,写着今日特调的黑板倒扣在吧台上。

宁阳初不在酒吧里。

裴陌拦住一个正在拖地的酒保,哑声问“你们老板呢”

他回来赔偿这里的损失,也想从宁阳初手里买下这家酒吧。

温絮白两次出现在这,一次是买姜汁可乐,一次是救宁阳初这个地方又离那间小公寓很近。

这些证据都表明,在这个酒吧里,很有可能守到温絮白。

宁阳初也没接手酒吧多久,相应的手续都在店里,要重新过户应该很容易。裴陌一天也不想等,现在就想和宁阳初谈这件事。

最好宁阳初立刻同意,立刻把酒吧过户,让他有线索找到温絮白。

“他开价。”裴陌说,“我买下来,多少钱都行。”

酒保见过裴陌一次,那次他就觉得这位先生疯疯癫癫、很不正常,这次就更确信“先生,我们打烊了,您去别的地方喝酒吧。”

这人在店里弄翻酒柜,险些砸到老板,一句道歉的话都不说,推门就往外跑。那么沉的酒柜,要是真把人砸伤了,难道是小事

酒保认定了裴陌是逃避责任,才会在当时慌乱跑掉。至于现在又回来谁知道是为什么说不定是怕被起诉,这也算伤人未遂。

至于什么要买下酒吧的疯话听听就算了。

开在海边的酒吧,值钱的是酒水,至于地方则只是个临建的小木屋,不值什么钱。

况且也没法再卖,因为再过几天,酒吧就要拆了。

“你说什么”裴陌愣怔了足有十几秒,“宁阳初要把这拆掉”

宁阳初买这家酒吧,难道不是为了温絮白

宁阳初要报复他,只要冲着他来,做什么都无所谓为什么要拆掉酒吧

连这里都拆了,要他到哪去等温絮白

酒保其实不理解这些人为什么一个两个都执著酒吧,但还是扔下墩布,直接去柜台里翻了翻,找出张皱巴巴的传单拍给他。

“不是新老板要拆。”酒保不耐烦地说,“是这片地方让人买了,要做私人旅游区。”

传单上写得相当诱人,看起来是那种一整片的封闭旅游区,所以这一片全都得拆了,重新规划,再重新做整体装修,力求风格一致。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私人住宅也被买下,准备做成一体化的统一民宿,让游客宾至如归,有完整和圆满的海滨度假体验

裴陌死死捏着那张传单,呼吸变得异常粗重。

他盯着上面的内容,喉咙动了动,脸上忽然痉挛了下,现出某种真正的恐惧。

“犟这个干什么反正那边给的赔偿款大方,还痛快。”酒保边拖地边念叨,“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直接走人,让他们折腾”

他的声音落在裴陌耳朵里,和那场噩梦中,中介的声音重合。

这些天,裴陌频繁地做一场噩梦。

因为噩梦的内容太过真实、太过合理,合理到就像完全是他本人做过的事所以裴陌并不敢肯定,哪一边才是真的。

那场梦里,他没被任何事耽搁打扰,见过温煦钧以后,因为宁阳初那边闹出的风波,他直接回了裴氏。

没有任何意外发生,没有事情打乱他的脚步。

所以他卖掉温絮白的公寓。

他在办公室里,一边为裴氏近期的麻烦心烦意乱,一边接中介的电话。

电话里,中介给他讲,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有人出了不错的价钱。

中介把这件事描绘得天花乱坠,仿佛是有个迟来的馅饼掉下来,砸中了死得不是时候的温絮白。

大方,痛快,什么都不用操心,拿了钱就能直接走人

真是可惜了,要是原房主能多熬两天,也能赶上这么合适的一笔生意。

房子转手一下,直接就升值好几倍,只管躺着拿钱,不要太舒服

裴陌无法否认,他没细听电话里的任何一句话。

手里的文件也一样,他并没看进去任何一份文件,占满他脑海的,只是种相当荒唐离谱的念头他在等温絮白阻止他。

他在糟蹋温絮白的东西,在处理温絮白的遗物,在变卖温絮白生前最珍视的、满心期待想要住进去的小房子。

任何人,哪怕是对房屋装修和设计毫无概念的人,只要看见那幢小公寓,就会知道温絮白有多珍惜它。

于是裴陌嫉妒的东西变成了一件死物。

他控制不住地想,温絮白究竟在这玩意上面花了多少心思。

这么个破房子,占据了温絮白多少休息时间。为了凑钱买房和装修,温絮白又熬了多少夜,在那个该死的电脑前坐了多久。

温絮白难道不知道,他那个糟烂没救的身体,根本禁不住这么折腾

温絮白为什么不来找他要钱

愤怒灼烧着裴陌的四肢百骸,在那个时候,他几乎是怀着某种快意的报复,对电话里的中介说“好”。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中介说了什么他不在乎,他把温絮白最重要的东西交出去了

,交给那些人随意处置。

heihei所以温絮白不能再躲起来,不让他梦见、不让他想起,温絮白必须来找他。

aohoora提醒您我真没想火葬场啊快穿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裴陌近乎病态地想,他会给温絮白十天时间,等温絮白回来报复他。

如果这世上有鬼。

如果有鬼,温絮白就该回来阻止他,来惩罚他,来让他罪有应得。

“十天。”裴陌说。

“十天内,不准动这个公寓,一下都不准。”

他告诉那些人“十天之后,随你们处置。”

中介那边似乎有些为难,但还是糊弄着答应,说会跟那边商量。

应该没问题,可以商量,可以尽力配合,应该可以做到

全他妈是屁话。

那是群商人。

和他一样唯利是图、心思叵测的商人,说出的话根本不可能算话,答应的也不可能做到。

签了合同的第三天,温絮白的房子就变成了一片废墟。

合同上故意模糊了概念,说十天之内“不破坏公寓的主体构造”。

而那是间非常小的公寓,所谓的主体构造,一共也只有一个承重柱、四面水泥墙。

裴陌本该一眼看穿这种拙劣的伎俩。

这是他玩剩下的办法,在商场上不坑别人就要被人坑,他太清楚每句话背后可能有的猫腻只要他稍微看一眼合同,就能轻易识破。

可他没去看那份合同。

助理送上来的合同,他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封皮,就塞进抽屉死死锁住。

裴陌不是真的想要卖温絮白的公寓,这份合同只是权宜之计,只是用来逼温絮白现身,只会存在十天。

十天一到,他就会立刻毁约,赔偿多少钱都无所谓。

裴陌没去看那份合同,好像只要不看,这件事就能被放在一边,一切就能顺利进行,直到他遭报应的那天为止。

于是他的确遭了报应。

得知这件事的宁阳初,拖着差一点就残了的腰椎从医院出来,找他拼死拼活地吵。

宁阳初还不依不饶,从他手里抢走了那个只剩废墟的小公寓。

裴陌被宁阳初在这件事上压制,因为宁阳初是温絮白一手带出来的人,他已经弄坏了温絮白的房子,不能再弄坏温絮白的运动员。

可宁阳初也实在没什么手段,只知道把公寓门反锁上,整天啃面包喝生水闭门不出,谁砸门就跟谁拼命。

裴陌当然不会让裴氏的代言人跟人拼命。

所以他用了些很简单的手段,让那个要开发旅游区、到处撒钱买房的蠢货宣告破产是真的很简单,那只不过是个没脑子的暴发户。

他居然被一个暴发户、一个中介联手愚弄,弄丢了温絮白的房子。

裴陌试图弄死那个中介,没成功,再尝试的时候,被打了镇静剂送进医院。

因为这个噩梦实在太真实,太像是一切原本的模

样所以每次从噩梦里惊醒,裴陌都要用很久才能缓过来。

缓过来以后,裴陌就在想,原来就算把一切折腾到这种地步,把所有事都搞砸也见不到温絮白。

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絮白明明就该来找他。

温絮白该来质问他、痛斥他,该来让他体会温絮白死前的痛苦。

温絮白该来让他死。

“宿主,宿主。”系统侦测到裴陌的位置变化,“裴陌回了别墅。”

裴陌找遍了所有地方,没找到宁阳初,最后还是离开了那个酒吧。

但裴陌也没再回办公室这些天以来的第一次,裴陌独自驱车,回了那幢别墅。

甚至还又一次克服了“爬楼梯上楼就会死”的心态,又上了那个空荡荡的二楼。

系统打开主角的精神状态监测,找到属于裴陌的部分。

虽然这一路上,裴陌都把车开得很稳、一丁点都没超速,甚至慢得有点过分了但曲线依然明显算不上正常。

或许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把车速压到只比走路稍快,蜗牛一样沿着路基磨蹭回去。

这根本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后座上并没坐着温絮白。

不再有一个因为身体每况愈下,连出一趟门透透风、看看外面都是奢侈的人。

所以这辆车,在不违反交规的前提下,也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必要,再特地控制速度。

没必要再开得慢些,开得稳当一点了。

温絮白已经不再被这场病折磨。

系统打开岌岌可危的支线一“宿主,我们要回去看着他吗”

“不了。”庄忱还有正事做,挽起袖子,“来帮忙。”

系统立刻关闭支线一,飘过去帮庄忱一起搬箱子。

他们现在正在温絮白的那个小公寓如果裴陌克服那个“看一眼公寓也会死”的心理障碍,过来看看,甚至还会发现就在几分钟前,其实宁阳初也在。

宁阳初是来给温絮白的小公寓送酒的。

酒吧的酒窖被宁阳初这个新老板掏空了,好酒基本上都到了他们这。有上年份的葡萄酒,相当给力的高度数伏特加,也有一大罐特调的姜汁可乐。

宁阳初不问要这些酒干什么,一口气全搬过来,还见缝插针地努力,试图在其中混入柠檬小蛋糕。

庄忱把一瓶葡萄酒取出来,看了看庄园和年份“给钱了吗”

“给了,偷偷打的。”系统说,“宁阳初不收,一说他就哭。”

庄忱“”

照这个发展,很难保证将来宁大摩托重回泳坛,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状态,会不会一边哭一边游一边喝水。

但至少比吃面包喂海鸥强。

庄忱找了条干净的白毛巾,擦去葡萄酒瓶上的灰尘,放在桌面上。

“正吗”庄忱问。

系统拉

出游标卡尺“左边,宿主,稍微偏了零点五公分。”

庄忱向右调整零点五公分,和系统击了个掌,继续严谨摆放下一瓶酒。

他们正在完成温絮白的心愿。

根据总部给出的回执,他们无法收回温絮白的笔记本,倒也不尽然是因为那个笔记本来自裴陌。

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只有这个原因,庄忱完全可以只取走“温絮白写下的字”。

温絮白的字很好看,临的是北魏碑帖,端正严谨、不失清俊,内有风骨。

钢笔是温絮白的钢笔,钢笔水是温絮白的钢笔水。

按照庄忱本来做的计划,他们完全可以取走温絮白的字,留给裴陌一个空白的干净笔记本。

之所以没能成功,是因为这些字的意义特殊温絮白会在笔记本上写短期计划,用来分配养病间隙的日程。

而这些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并没能如期完成。

在温絮白的世界里,一件事倘若没能彻底完成,就不算结束。

“温絮白想在小房子里邀请朋友。”系统复印了那个笔记本的内容,照着逐字逐行念,“请大伙喝酒、吃好吃的,痛快玩。”

在笔记本上,温絮白甚至详细地设计了草图,具体到每瓶酒放在什么地方、每道菜用什么材料。

温絮白很期待地计划这件事,他的确因为这个,有几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他在想一件不太好意思写出来的事。

他能不能藏在沙发后面,等最热闹的时候,忽然跳出来

这个计划很不稳重,很不沉静和踏实,很不温絮白。

计划的全部意义,也只是吓所有的朋友们一跳。

但温絮白是真的很心动,他还认真思考,设计了几种足够稳妥的出场,能兼顾安全和帅。

最后的那些日子里,温絮白的内脏有出血,经常疼得整夜睡不着,冷汗浸透的被子叫风一吹就变成冰。

温絮白没有力气动,他病糊涂了,偶尔会在半昏迷时生出错觉,以为自己躺在冰窖里。

要是能躺在小公寓里就好了,躺在沙发后面,休息一下就跳起来。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温絮白躺在洗手间,吃力地慢慢喘息,冷汗水浇一样漫出来。

最后的时间里,他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还在相当苦恼、完全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用什么姿势跳起来

他能不能有一个帅一点的出场

要是不能的话,不出场也行,他就在暗中观察。

暗中观察也很帅,像执行特殊任务。

温絮白其实有一些没能完成的愿望。

他想见朋友,想去公寓的沙发后面躺一躺,想用筷子偷沾一点酒。

他想在这之后再死。

来不及了。

“来得及。”庄忱找到沙发后面的墙缝,“是不是躺在这”

系统立刻用游标卡尺测量,一点不差,温絮白想躺的就是这个位置。

庄忱就躺下去,因为做鬼实在很容易飘起来,所以他还抱了两瓶酒当配重葡萄酒跟伏特加,一样用筷子沾一点,尝这东西究竟是什么味道。

温絮白的人设完全不能喝酒,被辣得失去全部行动力。幸好庄忱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系统立刻抱着姜汁可乐飞过来抢救。

这样就算是完成了两个愿望。

至于邀请朋友系统那个剧情探测仪的数据不够,不太能推演出,现在的温絮白还想不想请朋友们来玩。

因为温絮白已经没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玩了。

考虑到现实状况,他们又不能真在凌晨邀请一堆人来见鬼,把温絮白期待已久的聚会变成鬼屋探险。

“没有鬼的事。”庄忱拍了拍手,重新飘起来,“温絮白都计划好了。”

门是密码锁,临时密码是早设好的,在聚会那天定时生效。

酒是酒吧老板送来的,温絮白早就留出了资金预定。

请柬也是早发了的,“奔向新生活计划群”合起来起哄,闹cyress请客的时候,就已经一人一句乱七八糟,把请柬定好了。

每个人只要想来就能来,能喝到cyress答应了请他们喝的酒。

就是稍微有点遗憾,好吃的可能得自带因为cyress没办法给朋友们做菜了。

按照温絮白的性格,也不会说谎,编不出一些“出国治病”之类的谎言,只会很诚实地承认对不起。

对不起,他没撑过去。

这间小公寓,无偿送给帮过他的所有人。

如果朋友们还愿意来,他请大伙喝酒。

这样过分坦白的结果,可能不会有多少人来,可能是场稍微有点遗憾的聚会

但凡事不都讲究一个遗憾。

“行吗”庄忱问。

系统安静地飘在房间里,庄忱端着姜汁可乐,问温絮白的人设。

沉吟了几秒,庄忱又接着对计划稍作调整“在沙发后面弄个定时器,绑个整蛊用的弹簧箱子,到时间就扔出来一堆彩带。”

“金的,银的,七彩的。”庄忱说,“帅的。”

系统小声问宿主“行吗”

庄忱“行。”

系统立刻去琢磨怎么置办。

庄忱朝沙发后举了举杯,把姜汁可乐一口气喝干净。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聚会。

他们只是完成它。

他们完成它,因为躺在洗手间上、痛到失神的温絮白,在那一刻其实很想活。

温絮白很不甘心,很想活,并不觉得解脱。

那天晚上,温絮白很想活着,想在足以吞噬他的剧痛里熬过来,继续被这个见鬼的病折磨。

只是运气不好,不算成功。

在温絮白死亡的一个月后,裴陌终于意识到这件事。

温絮白很想活下去。

温絮白想活。

裴陌坐在温絮白的床上。

温絮白的床不想让他坐,发出剧烈刺耳的嘎吱声,粗暴地让他滚。

这个空荡荡的二楼都不欢迎他。裴陌被轰到走廊,他碰到的什么都狂怒着发作,花盆砸他,灯扎他的眼睛,门想夹断他的手。

裴陌狼狈地躲进洗手间,洗手间被彻底收拾干净,没有任何痕迹。

水龙头没拧紧,又或许是被过度清洁搞坏了,慢慢滴着水。

让他想起温絮白发病时,身体吃不住力地伏倒,单手捂住口鼻,依然漫溢滴落下来的血。

在那种时候,他对温絮白说了什么

裴陌没有印象了。

他拒绝相信温絮白的病严重到会危及生命,他认定这只是普通的出血。

少年时的温絮白也经常会流鼻血,虽然不容易止住,但吃过药就好了。

少年的温絮白说不要紧,这只是一点小毛病。

“是一点小毛病。”

十二岁的温絮白按着鼻梁,靠在床上,脸色很苍白地向他道谢“谢谢小陌。”

说这话的时候,温絮白没什么力气,声音很轻,但还是微微笑着的。

这种很温和的笑意,好像就一直种在温絮白眼睛里,从那颗古井似的心脏里安静生长出来。

温絮白的眼睛不像古井,像明净深秀的湖,倒着他狼狈的影子“是不是吓到了”

十岁的他死死攥着一大把纸巾,别过脸,语气又冷又硬“没有。”

温絮白就摸摸他的头“别怕。”

“能不能帮我倒一杯温水”少年温絮白看出他的恐慌,体贴地给他找事做,不让他继续杵着丢人,“我需要吃药。”

他骂自己脑子锈死了,匆匆去接水,结果印证了他骂自己的话他果然是个废物。连一杯温水也兑不好,弄了半天,不是冷了就是烫了。

他越弄越急,几次被溅出的开水烫到直到温絮白握住他的手,帮他把开水壶拿稳。

因为比他稍微年长些,少年时温絮白的身量比他高,只是很单薄清瘦,要一只手扶着桌檐,再靠住书柜才能站稳。

那只手的骨节并不明显,手指修长漂亮,只是有种异样的苍白,甚至能看见皮肤下淡紫色的血管。

温絮白靠着书柜,帮他稳住那个开水壶“是因为太重了,桌子又高。”

温絮白替他解释“你的年纪小,力气也还小下次可以踩个凳子。”

“我能拿住。”他急着反驳,“就是”

“就是急着帮我的忙。”温絮白低头看着他,从眼睛里笑了,“谢谢小陌。”

在他们闹掰以后,少年的裴陌几乎是发着狠,要把这些从脑子里剜掉。

全剜干净,他不想记住这些令人反胃的东西。

裴陌一直在做这件事,可扎进去的根挖不完,他快要被这件事逼疯。

他根本就不想承认,他跟温煦钧较了这么多年的劲,最恨的却是那个据说远走国外、连温絮白葬礼都没回来的温煦泽。

裴陌根本就没见过温煦泽,只知道这是温絮白的弟弟。

光是这一点,已经足以让裴陌嘲讽,甚至生出无法自控的怜悯。

全浪费了。

温絮白的弟弟是这么个冷血的、天生就没有感情的玩意,把他二哥的好全都浪费了。

但凡温絮白有个脑子正常的弟弟,被温絮白这样的人手把手带着长大,能长成什么样会不会现在完全一表人才,和温絮白共用一个模子,能把人嫉妒疯的清俊端方

裴陌被这件事剧烈折磨和煎熬,他的眼睛里充了血,手指抠进瓷砖缝隙,即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恨什么。

恨温絮白命不好

恨温絮白就这么一个弟弟,还和那个温家的所有人一个德行。

恨温絮白的好全喂了狗,即使被他这样折磨,也没有任何人能来照顾温絮白,替温絮白撑腰

这个连他自己也清楚堪称无耻的念头,尚且没彻底清晰,已经被猝然的震惊打乱。

裴陌惊恐地瞪圆了眼睛。

他不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他知道是幻觉,但不知道为什么居然是这种幻觉。

他看见活着的温絮白成年以后的,慢慢被病痛折磨吞噬的温絮白。

不仅仅是温絮白,还有别的人。

那个人扶着温絮白,埋怨温絮白非要来洗手间、就不能在床上安生躺着。

话说得全然不耐烦,动作却又分明极为小心。

“就这么爱干净”那个人背对着他,很不满地低声发牢骚,“弄脏了我洗还不行吗就不愿意让我换床单”

温絮白撑着洗手池,单手洗鼻子里汩汩流出的血,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睛里却还是笑着。

是种已经太久没人见过,完全轻松和安静的笑。

因为实在说不出话,温絮白就放松手臂和身体,靠在那个人的身上,安抚地拍一拍那个人的手臂。

“我没事。”温絮白轻声说,“你该去工作”

那个人立刻反驳“去他妈的工作。”

温絮白吵不过他,脸上显出一点哭笑不得的无奈,身体却又忽然晃了晃,猝然弯腰。

“怎么回事特别疼”那个人慌了,不再和他拌嘴,“我送你去医院。”

温絮白闭着眼,点头又摇头,汗水慢慢渗出来。

“没事。”温絮白的嗓子有些哑,“别怕,小问题”

“去”那个人又急又烦躁,被温絮白在手腕上点一点,吃瘪地用力咽了下,“去我大爷的小问题。”

“去我全家的小问题,你就没有小问题。”

“少来,这事我不听你的,我们去医院。”

那个人抱起温絮白“不讨论,就当我带你出门遛弯你负责看风景就行了。”

温絮白闭着眼睛,胸口微微急促地起伏,被他的强词夺理诘得不会说话,只好苦笑。

“对不起。”温絮白轻声说,“小陌”

裴陌的瞳孔在这句话里猝然凝定。

那个一直在他脑袋上凿的冰锥,终于凿穿了一层可笑至极的冥顽不灵,于是无数念头泄洪一样涌出来。

温絮白在他母亲的墓前,牵住他的手。

温絮白带着他骑自行车逃跑。

温絮白教他拿稳水壶,替被血吓慌了的他开脱。温絮白带他爬山,帮他写补不完的作业。

温絮白说“我是哥哥”。

他曾有过无数个机会。

有无数个机会,他故意不去看,不去抓,他荒唐放肆,自欺欺人,冷血到难以置信。

裴陌原本有无数次的机会,去受温絮白的教导长成这个盘踞在幻觉里、抢走了温絮白的,叫他恨得想要扯烂戳穿,撕碎了吞下去的冒牌货。

温絮白活了二十几年,在这二十几年里,裴陌明明是离他最近、和他的联系最紧密的人。

可这毫无用处,温絮白是纯净的温水,能暖热手掌、能暖热心肺,暖不热一块没救的石头。

这块早该死的石头,比任何人都可笑,比温煦钧可笑、比温煦泽可笑。

裴陌只能放任幻觉继续。

他看着那个被温絮白教得很好的冒牌货,弯腰小心地抱起温絮白,快步往外走。

温絮白在剧痛里变得意识模糊,苍白瘦削的手滑下来,被那个冒牌货拦住,用掌心暖着。

“先吃止疼药,我给你倒水,然后去医院。”那个冒牌货说,“对什么不起你不该说对不起。”

温絮白靠在他肩上,微睁着眼睛,疼得混沌的神色显出些茫然,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道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温絮白开始习惯道歉。

为添的麻烦道歉,为被疾病摧残侵蚀的身体道歉,为撑不下去想要休息道歉。

也为还想活下去道歉。

温絮白对这件事感到很抱歉,他知道应该让裴陌解脱,这个进度因为他死得不够快,被严重拖慢了。

可这件事他还是想再努力一下,再找点别的办法。

比如买个小公寓搬出去。

他想躺在公寓的沙发后面,晒一点斜照进来的太阳。

他不想死。

他还想活。

冒牌货收拢手臂。

他把半昏迷的温絮白抱在怀里,忽然抬起头,放肆地盯住幻觉外的裴陌。

因为温絮白病得不清醒,所以冒牌货的眼睛里,也肆无忌惮地淌出冷冰冰的不屑鄙夷。

幻象里的冒牌货护着温絮白,盯着现实中的裴陌,嘴里低声骂了句脏话。

冒牌货的两只手都占着,又急于带温絮白去医院,就抬脚硬踹开裴陌,离开洗手间。

“没事。”他边往外走,边安慰病迷糊了的温絮白,“先去吃药我给你倒温水。”

他说“厕所有坨垃圾,我明天叫人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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