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作为正宾的郑国大长公主在儿媳与长孙媳一左一右搀扶下走了过来。
郑国大长公主作为圣人嫡亲的姑母,在宗室之中德高望重,说话颇有分量。
而她的子孙皆在朝堂身居高位,颇得圣心,是以无论她走到何处,众人都恭敬有礼,不敢造次。
若换作以往,宋晞及笄是请不到郑国大长公主出面的。只不过如今圣人忽然重视起了这个女儿,又有皇后亲自邀请,郑国大长公主当然不会拿乔。
郑国大长公主见惯了风雨,不会像旁人那般认为宋晞突然得到了圣人的青眼是走了大运。
这个老人能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绝非心软之辈。可如今她看着这个犹如初绽牡丹一般的侄孙女,心中竟泛起了一丝怜悯。
但她知道什么事可以过问,什么事不能掺和。于是,她很快收回了目光,恢复了往昔长袖善舞的贵妇人姿态。
“陛下驾到!”
一声尖细的唱声打断了这热闹的场面。
众人恭恭敬敬地起身下跪,虔诚地迎接着这片江山的主人。
一身玄衣的圣人走到郑国大长公主身前,停了一瞬,才俯身将她搀扶而起,“姑母切勿多礼,还请落座。”
随后,微微抬手,命众人平身。
宋晞略微抬眸,看到两片道袍衣角,猜想此人便是张天师。
只可惜宋晞的视线被天子仪仗挡住了,看不见张天师的模样。
她偷偷将目光移到圣人身上,发现他的眼神落在了命妇们的位置。
不用看也知道,圣人目光落下的地方定然是站着计相秦诩的妻女。
显然,皇后与德妃也发现了。二人竟难得地统一阵线,嫌恶的眼神转瞬而逝。
也难怪二人不快,无论在何种场合,只要这对母女在场,定会让其他贵妇娇女都黯然失色。
秦夫人韩芷年近五十依旧明艳逼人,将比她年轻许多的皇后与德妃狠狠比了下去。
而她的女儿秦姝今岁二八,气质清冷孤雅,眼神流转间动人心魄,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宋晞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自己这位眼高于顶的姨母竟也?不替女儿挡一挡圣人这赤裸裸的目光。莫不是她想让女儿进宫做圣人的宠妃,让秦家再上一层?
宋晞实在不明白秦家的想法,明明已是烈火烹油,又何苦将如花似玉的女儿送进这座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呢?
圣人收回目光坐了下来,宋晞这才看到了张天师的模样。
张天师士年逾古稀,但依然精神矍铄,此刻正一脸欣赏地看着她。两人目光相撞时,宋晞移开了眼神。
而张天师身后还站了个年轻道士,正是他的爱徒,山风。
山风在这样的场合下,规矩地眼观鼻鼻观心,眼神老老实实并未乱瞟。
只可惜他低垂着头,宋晞虽看不清他的长相,却觉得这周身气度实在是不像一个道士。
“吉时已到。”内侍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宋晞收回目光,乖顺地面西跪坐,由郑国大长公主亲自为她插笄。
女子及笄乃人生大事,礼数繁复,光是妆容和衣裙都换了三套。
最后,宋晞头戴赤金七钿花钗冠,以一身胭脂色绣如意纹礼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郑国大长公主拿起托盘之上的衔珠凤钗插入宋晞发间,便算礼成了。
她看着眼前的侄孙女,不禁感叹血脉间的妙不可言。
秦娘子酷似宋晞的生母韩淑妃,清冷之中带着一抹娇媚,似高岭红梅,更胜当空皓月。
而宋晞却有几分秦夫人年轻时的风采,犹如盛放的牡丹,美得张扬耀目,能与日争辉。
圣人将目光落在了这个并不熟悉的女儿身上,似是头一回认真看她。又仿佛透过这个女儿,看向遥远的故人,脸上闪过一丝怀念。
人群里的秦夫人看着盛装之下的宋晞,隐隐蹙眉,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厌恶之色。当她看见圣人飘忽的眼神时,这份厌恶越发沉重了。
宋晞的眼神从秦夫人脸上略过,将秦夫人对她的厌恶尽收眼底。她满不在乎地收回视线,却与张天师身后的两道目光交织在了一起。
不似旁人那般或欣赏或冷漠,山风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
这回宋晞看清了他的长相,竟生得剑眉星目、英姿勃发。而那双眼眸似浩瀚星空,干净澄澈却又深不见底,让人忍不住地心生好奇。
若非山风隐在张天师身后,只怕两人这般对望会落入有心人眼中。
内侍上前宣旨,打断了二人的目光交流。
随着内侍抑扬顿挫的声音,宋晞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最后只剩一片冰凉。
圣人称西王母托梦,皇女宋晞乃天命之人,可以为苍生求得甘露。所以他将宋晞封为“雩泽公主”,翌日便要她前往青阳宫为苍生祈福九日,斋戒沐浴后,代天子向天祈雨。
“雩泽”二字非县非郡,空有封号,没有食邑。其含义太过显白,圣人半分体面都没有给她留下。
困扰宋晞多日的疑问总算有了答案,心中悬着的大石也重重落在了地上,砸出一片废墟。
圣人极尽奢靡地为宋晞举行及笄之礼,实则是要向天下人彰显他对这个女儿的宠爱。而有了西王母入梦的说辞,便能让宋晞更加名正言顺地替天子祈雨。
加之还有一个新封的张天师在旁装腔作势,百姓只会更加相信她是“天命之人”。
若是祈雨成功,宋晞自然大功一件,可若失败,那必然是因为她没有诚心相求,亵渎了神灵。
届时,圣人不必再下什么“罪己诏”,将她推出去杀了,给百姓泄愤便是。
宋晞从不信鬼神之说,她始终认为祈雨一事是无稽之谈。便是有那侥幸成功的,也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所以此行,她必然凶多吉少。
虽然早已知晓圣人对她并无半点父女之情,但宋晞依然为圣人的无情感到唏嘘。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拼尽性命都要诞下这个男人骨血的生母淑妃。
即便淑妃生前宠冠后宫,死后一样如烟飘散,那人丝毫不在乎她唯一的骨血。
此刻再看张天师师徒,宋晞眼中的好奇被怨怼取而代之。
祈雨失败后,不但宋晞难逃厄运,连她的养母乔才人都会受到牵连。
她与乔才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替乔家平反。若她们也不在了,那这世上谁还会为乔家奔走?
乔家满门忠烈,蒙受污名却无人平反,最终只能落得遗臭万年的下场,如何能不恨?
能想到祸水东引,也难怪张天师可以成为圣人跟前的红人。如此想来,之前那十几个术士死得实在冤枉,在朝堂之上,懂得揣摩圣意远比自身本事来得更重要。
在场之人又有几个糊涂的?大家一下子便明白了其中的深意,看向这位雩泽公主的眼神也变得不一样了起来。
临真幸灾乐祸地睃了一眼宋晞,又将目光落在一脸错愕的秦姝身上,偷偷抿嘴憋笑。
且不说宋晞顶着这个不伦不类的封号沦为了大楚王朝数百年来独一无二的笑话。
就说祈雨一事,那是说求就求的?宋晞此行,看来有去无回了。
宋晞的生死临真并不在意,她只是想看到秦姝伤心欲绝的模样。
临真之所以多年来处处针对宋晞,只因她是秦姝最在意的表妹。而秦姝才是临真最为厌恶之人。
她们二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明明临真贵为公主,秦姝只是臣下之女,但两人同时在场时,旁人的目光总是先落在秦姝身上,就连圣人亦如此。
仿佛在圣人眼中,临真这个亲生女儿还不如秦姝这个外人重要。
临真自知动不了秦姝,便总寻宋晞泄愤。
只是宋晞发起狠来太可怕了,儿时给临真留下了极深的阴影,以至于她并不敢狠狠地捉弄宋晞。
如今,宋晞摊上这样的“好事”,不用她出手,便要遭逢大难。若是秦姝为了宋晞顶撞圣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临真美滋滋地期盼着,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刻薄得意了起来。
知女莫若母,德妃低咳一声,用警告的目光看着临真,让她收敛嘴角的笑容。
临真嘟了嘟嘴,低头把玩起了腕上的翡翠珠串,掩饰心中的喜悦。
宋晞对旁人的目光毫不在意,她一脸恭顺地叩谢圣恩,仿佛“雩泽”二字是天赐的荣宠一般。
她的余光看向圣人身后的张天师,此刻他脸上正挂着令人刺目的虚伪笑容。
宋晞暗暗咬牙,为了乔才人,她只得硬生生忍下心中的怨愤。
她紧握双拳,指甲掐进手心,用疼痛掩盖自己的愤怒。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番小动作亦落入了有心人的眼中。
张天师微笑着踱步到宋晞身前,递出一枚青玉玦,“此玉乃老道士心爱之物,今日老道士赠予公主,贺公主及笄之喜。”
他轻松自然的动作仿佛是一个和蔼的长辈对小辈真心的祝福。
宋晞狐疑地看了眼张天师,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在张天师期盼的眼神下,她迟疑着接过了玉玦,口中敷衍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