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撰稿已是十点，夏泽森从图书馆里出来。
前面的学生推搡着互荐宵夜请客的人选，青春喧闹，哪怕一激动唾骂星子飞出来，也不会引起同伴的憎厌。
他在一所双非任教，本省生源分数过了重本线可读。
不同于他的母校，时常可见行色匆匆怀揣厚重书本的同学，这里的氛围相对轻松又无忧。
非寒暑假的时间，如果可以手机关机，夏泽森更愿意在没课的时候，来图书馆里坐上一整天。
但他不可避免地兼任行政的活儿。
一整个学期，不到睡觉的点，万不敢落了手机，时不时就得留意一次消息。
学生放假，他得以喘口气，也不用记挂那些亮红点的工作群。
假期是属于学生的，准确说，属于不用疲于实习的本科生。
夏泽森能潜心写稿的时间限于冬夏的三个月，交不出论文不是好玩的。
年轻的教师拿不到教职工住房，愿意的可以分一间独立的学生宿舍。
夏泽森选择在外供了间公寓。
开车离开静谧的校园。
原本他买植物园附近的房子，图一个清静，可随着附近小区入住率增高，每晚华灯初上，楼下的一条街遍摆满了烟火味十足的小吃摊。
街道不宽，三步卖吃，五步卖喝。
粥面粉肠饼馒包，外加烧烤小龙虾，色美香浓味真量大。
夏泽森通常不会让自己的胃在晚八以后跟着他继续加班，许是今晚走出图书馆后听到学生讨论宵夜，鬼使神差，他拐到一家卖粉面的铺子前，点了碗牛腩河粉。
热水翻滚，浓汤翻腾，等了三分钟，出面加汤盖浇上桌。
抽出双筷子，夏泽森的手移到辣酱前，犹疑片刻，又缩回手。
他的口味偏清淡，可以吃辣但不会主动加辣。
记忆中的少女无辣不欢，可惜同桌是个滴辣不沾的主。
高中饭堂的晚饭像是午餐留下的残羹冷炙回锅加热，顾北瓷情愿挨饿，熬到晚自习后冲饭堂打宵夜。
她大方请客，何枝作业写得完就陪她。
为了抢到烧茄子和炸鸡腿，两人轮流以去洗手间为借口，打铃前五分钟开溜。
碰上舍友生日，夏泽森受邀参加晚自修后的聚餐，总能看到隔着几桌的何枝和顾北瓷。
一份牛腩河粉，她们分着吃。
顾北瓷吃东西习惯什么都扒拉两口，剩下的都交由何枝解决。
背后有人嘴碎，说何枝当个小跟班，行为不要太舔。
传到当事人耳朵里，何枝没啥情绪。
但顾北瓷不乐意，她本打算以后吃的都来两份，被何枝拦住。
“别，双份太浪费，吃不完的。主要你又不能吃辣，我只能等你先吃，再加老干妈啦。”
她的话，被走在她们后头的夏泽森听了去。
当初他以为，何枝天生讨好型人格。
直到未来评职称，回首往事，他才多少明白，她不过是认可需求度低罢了。
而她的样子，正是他一直努力成为的样子。
所以后来院长找他谈话，跟他说，有几位前辈还没评上副教授，他当即下几个台阶，想着让一让无所谓。
记住的卖个情面，记不住的大家伙心知肚明。
该是他的，迟早有一天会是他的。
后话扯远了，说回牛腩河粉。
高中毕业以后，何枝养成了一个习惯，全世界寻味与记忆里高中宵夜同款滋味的牛腩河粉。
她在微博打卡，最近的文案格式与时俱进，已经改成“在最无助的年纪吃到的第912碗与记忆中的味道不同的牛腩河粉”。
受她影响，每每夏泽森下面食馆子，也会优先点单河粉加牛腩。
老实说，他不太能品出差别。
一碗面吃完，只剩浓汤上飘着几片葱花。
夏泽森点开手机看时间，刚巧弹出一条昵称为“春不眠”的□□聊天。
“姐妹，下班了不？”
之所以喊他“姐妹”，这事情说来话长。
简单讲，大学期间，何枝的微博账号“春不眠_z”认证了剪辑视频博主，并开放平面设计的约稿。
夏泽森找过她约过几张海报。
一来二去，互加好友。
何枝默认他性别为女，夏泽森自觉他们交情不深，一个称谓而已，遂没纠正。
谁想她在互联网健谈，与其本尊现实表现大相径庭。
他花了些时间研究她的日常，投其所好，聊天久了，顺利成为她交心的“姐妹”。
夏泽森打字回她：“刚收工吃了碗牛腩河粉，还不错，说不定能复刻你一直在找寻的味道。有机会请你。”
“哈哈哈哈谢谢姐妹！每日一问，有生之年网友面基成就何时达成？”
会有这一天的。夏泽森打出这行字，又改成：“你周末要跑采访吗？”
“这周不用。爽死，和闺蜜逛街去！”
“玩得开心。”
“但是——我昨天跟你说的，我闺蜜她前男友！他亲妹搬到我家对面来了！”
“你又见到他了？”
“对！他还问我周末有空没。”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拒了吧。”
“嗯嗯，我肯定不愿意跟他有多一丝牵扯。不过他本质想约的是我闺蜜，可能想旧情复燃还是怎么着，不管他。然后我拿我想知道的信息跟他换，以物易物，不亏。”
“关于他忽然和你提起的那个同学？”
“你怎么猜到的，好吧，我好像和你说过我很好奇。”
夏泽森的唇角上扬起用像素点才能观察到的弧度，继续打字：“他怎么说？”
“他说直接帮我约那个人出来，让他亲自跟我说清楚。”
“也好。”
队友终于靠谱一次。
夏泽森退出□□聊天界面，点入微信，果然，高柏彬在找他。
左不过他之前嫌他吵，设了消息免打扰，没能第一时间收到他的信息。
“周末有空吗？”对面问。
打字说事情太慢，夏泽森干脆语音通话拨过去，那头接通后，响起了一声刺耳的尖叫。
“有、蟑、螂、啊！！！”
夏泽森将手机从耳边拿远了一些，往家的方向走，进入小区，烧烤摊的吆五喝六挡在门外，杂音渐小。
“你的新女朋友？”他道。
今夜第二次听到同样的问题。
难道他换女朋友比换衣服勤快，高柏彬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在朋友和妹妹心中的形象到底是什么样的？
“没想到你和高惠居然有脑电波同频的一天。”
高惠嚷道：“我和泽森哥脑电波怎么就不能同频了？在那里！啊啊啊！你快点打死它呀！”
夏泽森笑了一声：“你还在她那。”
“什么叫还？不是，跑哪了，我怎么没看见啊？”
高柏彬猫着腰，左手拿手机，右手举拖鞋。
何枝闻声过来，看到面露惊恐的高惠站在沙发上。
“你周末想约我？”夏泽森跳过他的疑惑，问到。
“何枝想约你。”
被人指名道姓，何枝走进来，好整以暇地站在他身后，食指轻点唇瓣，对高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夏泽森听破不说破，道：“我都行，看她的时间。”
高柏彬自认当了回牵红线的月老，心底盘算起怎么向他邀功，拖鞋连击两下，硬是让蟑螂又从眼皮子底下溜掉。
奇怪的是，高惠在他身后止住了崩溃的吵嚷。
他刚想转头扫一眼他妹不会被虫子吓晕过去吧，一双鞋子“啪”的一声砸下来，精准砸中目标，撞进他的视野。
“你自己不是能打吗？”他回头，便见何枝意味深长地对他扯出一个微笑。
高柏彬睨一眼用螃蟹姿势走路，默默往屋里闪的高惠，万分无奈地对何枝说：“姐姐，你进来不出声的吗，还有，你直接拿我的皮鞋打小强？！”
“不好意思啊，门口随便拿了一双。”
她的声音通过电话，传到夏泽森的耳畔。
声线变化不大，语调略微慵懒。
不像顾北瓷声音清冷的如腊月的寒风，没有高惠温软软的甜。
夏泽森上电梯前，最后丢给他一句：“你们约好时间和地点告知我，先挂了。”
“我只知道近乡情怯，却不知与伊人重逢竟也……”高柏彬看了眼手机，通话已结束，“啧，还真给我直接挂了，没劲。”
他一面打字揶揄对方，一面问何枝：“择日不如撞日，明后选个时间和他见一面？”
“明晚吧，北瓷也去，我刚跟她说了。为赴你的约，我们还得特意改行程。”
“你们原本有什么安排？”
“喝酒。”
“容易啊，明晚我做东，地址晚点发你。”
“好哦。”
另一边，收到何枝转发的定位，顾北瓷从家庭的私人泳池里出来。
她裹着浴巾，沐浴晚风，点了根女士香烟。
临江顶层的旋转餐厅，她去过几次，印象不深。
貌似只有卡座，没有套间。
还是像以前一样吗，喜欢营造浪漫的氛围。
都成大明星了，也不懂找间隐蔽的私人会所。
说他缺心眼吧，像是在骂以前的自己看走眼。
而她自信自己识人一向准。
读研期间得知高柏彬抱憾退役，她就知道他会另择崭新的赛道，耀眼的卷土重来。
顾北瓷不会承认自己错过了他，可是心口翻涌起的淡淡失落，呵，大抵是从未认真的缅怀过她的初恋罢。
吐出的烟雾迷蒙了视线，一颗星子在幽蓝的夜幕里闪。
她想，希望明晚也会是晴朗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