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返突厥(1 / 1)

山丘起伏不断,连绵在缀满野花小草的绒绒绿毯上,远望如漫天星辰跌落进原野之中,阵阵劲风吹拂出窸窣声响,将草浪送往远处更高的天际——晴空万里,蓝得纯粹透亮,不染一丝尘埃,倒使婉颜想起了那双看过便再也难忘的眼睛。

她仰头阖眼,深吸一口气,让草原的清新气息浸润肺腑,也略微抑制自己的澎湃心情。

经过数日路程,他们终于抵达突厥阿史那部。此次出行虽然匆忙,但幸好侍从自带的通关文书齐全,加上周国境内异域商人流动太过平常,一路来倒也没遇到什么阻挠。

“我们还有多久到王庭?”

“不远了,我们现在已经到了于都斤山的南麓,再翻过一个山头就可以看到瑟尔曼殿下的营帐。”侍从伸手指向远方,又回头冲婉颜一笑,“姑娘,这些日子辛苦您了,多亏您会骑马,咱们才能这么快就到突厥。”

“我也不算多擅马术,只是骑马骑得多了比较熟练,加上当归它自己争气。”她轻拍当归的后颈,“说起来,当归还是你们突厥的马呢。”

“那还真巧,我们突厥的马确实比中原的马更耐跑。”侍从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

正打趣着,婉颜却忽闻一声长鸣,她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鹰隼正在天空中盘旋,双翼长长伸展开来,如同可以遮天蔽日。那鹰隼似乎注意到他们二人,猛地往她的方向俯冲,惊得当归嘶鸣一声,连连向后躲闪,却见它又在低空滑翔而上,翅膀层叠的羽毛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道凛冽的光,仿佛在嘲弄他们的慌张。

“婉颜姑娘莫怕!”侍从朝她喊道,“是卑职疏忽,忘记现在正是狩猎的好时节,刚才那猎鹰……恐怕是把我们当作猎物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婉颜又望了一眼仍在空中盘旋的鹰,心里发毛,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总被它盯着……感觉很危险哎。”

“猎鹰不会把骑马的人当作猎物的,这点您大可放心。”正说着,侍从却抬腿下马,直直站到了草地上,“但现在有猎鹰,就说明有人正在狩猎,为了不惊动其他动物影响他们狩猎,还请姑娘下马和卑职一同步行一段距离吧。”

“可是步行的话,会耽误很多时间吧……”

“请您原谅,如果被搅和了狩猎,突厥人会觉得很不吉利,是天神白乌尔干降灾,万一狩猎的是可汗或者其他大人,那怪罪下来,恐怕会连累大殿下和公主……”侍从诺诺道,连声音都颤抖几分。

“可是……”

“剩下的路没有多远了,等绕到猎鹰视线之外,我们就可以继续骑马赶路了。”侍从极目远眺,“或许……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就能赶到。”

“今天就可以到?那还挺快的。”婉颜听罢点头,便也翻身下马,“好吧,那这段路我们就快些走过。”

“是。”

侍从连声应答,牵着马靠近婉颜。她则瞅了瞅天上的猎鹰,便又低下头赶路。

——以至于并没有发现,他已经悄悄绕到了她的身后。

砰。

手刃猛地击向她的后颈,骨骼碰撞出一声闷响,然而婉颜还没来得及感受到那股生生痛意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就蓦然晕厥过去,狼狈地倒在地上。当归被这一瞬的突变惊到,抬起前蹄,长长悲鸣一声,侍从听到它的声音,本能地想去抓住它的缰绳。

却又在和它的双眼对上的那一刻,不可避免地看到它眼中蕴蓄的深深情绪。

“当归可是你们突厥的马呢。”

婉颜的话蓦然闯入他的脑海,他静静盯着当归,而它也像是心有灵犀般安静不动,细密睫毛遮不住其中的盈盈水光。

须臾之后,他松开了手,当归在婉颜周身踱步几圈后,便安静地退到旁边的森林里。他知道,它并不打算离开,甚至……它是在观察他会把它的主人带到哪里去。

他又看向了婉颜。

“对不起了,婉颜姑娘……”

他口中喃喃,眼底掠过一丝恻隐和怜悯,却又转瞬即逝,换上冷漠的狠戾,好似想起了什么。下一秒,他将婉颜扛到马背上,朝着草原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期待白乌尔干神能保佑你吧。”

男人口中那几不可察的呓语,很快就被疾风裹挟而去,消失在茫茫原野的草浪中。

猎鹰仍在空中盘旋。

……

黄昏已至,暮色四合,夕阳斜沉入远方的地平线之下,毛毯一般的绵绵草原被染成橙红与粉紫交织的颜色,宛如颜料从天空倾泄而下,四散溅落,流云零星飘浮,将这般浓烈的色彩晕得如梦似幻。

营帐内,火星子噼啪作响,男人斜倚在虎皮毯上,就着燃烧的焰光若有所思。他头戴黄金点缀的饰带,其上暗雕一朵朵玫瑰花团,身上穿的衣服领子和袖口均镶着雪豹短绒,就连腰带上也嵌入了孔雀石、黄琥珀、水晶和天青石等珍贵饰物,在昏暗火光中折射凛凛寒光,仿佛连焰火的温度也可以被消减几分。

“我们阿史那部,还真容易出痴情种啊。”男人讥笑几声,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火焰对面的手下,“兄长已经因为一个女人卧病在床,我倒要看看,我那宝贝侄子能做到什么份上。”

“殿下可真是聪明过人,一切都在您预料之中。”对面那人生得豪迈魁梧,却精心别着一副红玛瑙耳环,在火光中闪烁着晶莹光泽。

“有些废话,就不用说太多遍了。”他略微挑眉,蓝眸中透着冰冷的笑意,“你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的手下吧,艾提?”

艾提谄媚笑笑,搓手道:“这是自然,他带我去看过水牢之后,我就把他送到白乌尔干神那里了。真是只可怜的羔羊,为了自己被抓起来的家人,这么果断地连命都不要了。”

“做大事,需要这样的人。”东可汗眸光一闪,“但,在事成之后,这类人也不要留。他们不过就是一枚随时可以被遗弃的棋子。”

“是,是,一切皆按照殿下您说的做。”

“那么接下来……我们该让我那侄子知道这件事了。突厥皇子为了救周国后妃不顾一切……嗯,真是一出好戏呢。”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听来格外平稳,艾提却隐隐从中感受到一股蛰伏已久的期待——就像猎豹终于要对它的猎物下手,即将看着那弱小的生命被自己折磨摧残所带来的期待。

两年了,从老可汗病倒、他暂代掌权,到如今仿若斩断羽翼般扫清了许多大皇子的势力,已经过去两年。

两年不长也不短,但是时候彻底击垮他那不听话的宝贝侄子了。

……

婉颜醒过来的时候,目之所及没有任何光线。那黑暗比她的瞳孔更浓郁,而那寂静也让她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内无限放大。

她愣在原地,想扭头看看周遭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幸的是她完全找不到任何方向,甚至都生出一种自己到底是否真实的疑惑。她头脑昏沉,呼吸进肺腑的却是浑浊的闷气,像是很久没有对流过的空气,在此处慢慢堆积、发酵,直至腐烂。

了无生机。

这里……到底是哪里?

后颈传来的隐痛似乎唤醒了她些许理智,比害怕更先占据脑海的是震惊和……茫然无措。

使者……是那个使者把她带到这里来的吗?

他不是说让她第一时间见到瑟尔曼的吗,为什么要打晕她……

蓦然间一个激灵,婉颜瞳孔猛地收缩,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来,却被一阵莫名的力量给牵绊住,倒惹得自己一个踉跄。

——手腕被铁链锁住了!

不,不仅是手腕。

她尝试晃动四肢,却发现脚踝的阻力更小,但那不是因为没有铁链,而是因为……她的下半身在水里!

她正在……水牢中?

一个只有她一人的水牢。

为什么要抓她……为什么,艾提不是说瑟尔曼现在很安全吗……

不,不对。

曾经在第一次来突厥时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史实又一次浮现——

木杆可汗去世后,其弟东可汗接替可汗之位,是为佗钵可汗。

原来……原来她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难道从两年前开始,瑟尔曼就没有在那次事件中赢过叔父——这样的话,他没有写信来求助于宇文邕,是否是因为那些信根本都没有能传递出来?

可是那两封和亲的信……

一定是宇文护和东可汗的阴谋!

如果是这样,那突厥迟迟不把公主嫁出来,是因为东可汗贪恋财物,还是说……他想借此来一点点消磨掉瑟尔曼的心神?

毕竟妹妹只要一天不走,就一天可能会被裹挟进他与叔父的斗争之中。

她居然……被艾提和他的手下骗了两年……

这两年来,瑟尔曼兄妹是怎样过的啊……

震惊、愤怒、失望、后悔、愧疚……各种情绪象是从被打翻的罐中争先恐后地倾泄而出,冲刷得婉颜已经无法冷静地思考,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

如果艾提是东可汗的人,那他们把她抓来是为了什么呢?

难道是……

“瑟尔曼……”

无边无际的漆黑中蔓延开她低低的呓语,声音听来有些干涩嘶哑,仿佛下一秒就会涌出巨大的悲伤。

“你一定不要出事……”

没过腰间的冰水寒冷刺骨,手脚上沉重的锁链将她牢牢束缚,腐烂发霉的气息在她周遭萦绕,她叹了口气,眼神空洞地盯着黑暗,脑海中却闯入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突然就……有点想他了。

眼眶怎么不争气地湿了呢……

……

四天后。

这天的草原天气并不算好,云朵一片挨着一片,阴沉沉的,仿佛能挤出水来,将整个于都斤山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灰色之中,令人心情也不自觉低落。

面对随时可能会下倾盆大雨的天气,早起干活的仆从们必须尽快将晾出来的衣服收进穹庐,有时几个人恰好碰到一块了,便也忍不住分享些自己听来的八卦逸事,为这枯燥乏味的生活增添些许乐趣。

此时,大皇子的营帐外,两名突厥女仆正在互相调侃,说着说着,其中一人便想到了一件足以令对方瞪大眼睛的稀奇事:

“哎!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去东可汗那边领换季衣物的时候,听见好多人在议论说,东可汗大人抓了一个中原来的奸细!”

“啊?”另一人果不其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又凑上前问,“快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中原奸细来咱们这里啊?”

“我也不太清楚,但听说那奸细来自周国皇宫,周国皇帝为了窃取情报、强行将咱们公主嫁过去,还专门派了一个女孩来。据说她模样很和善俊俏,声称自己是大殿下和因喀芙公主的好朋友,是担心公主才来突厥的,谎话一套接着一套,都把咱们使者给忽悠住了,完全让人想不到是奸细……”

“天哪,周国人居然有这么多心思,还好东可汗大人发现得早!”

“那是那是,听说殿下已经把那女奸细关到水牢里去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她压低声音,故作玄虚地挤眉弄眼,“那里暗无天日,谁都找不着,把人浸泡在发臭的冷水里,不给吃的,也不给喝的,恐怕要活下来啊,只能……”

她的声音渐弱,另一人的声音却陡然升高:“噫,这也太恶心了吧!别说了别说了,我都要吃不下饭了!”

“唉哟,你小点声!要是吵到大殿下可怎么办!”

“是是是,我小点声……”

侍女们的声音小了下去,不一会儿又传来一阵渐远的脚步声,大约是已经收完衣服抱到旁边的毡房里去了,然而营帐内却有一人僵坐在毛毯上,嘴唇翕张片刻,但并未发出半点声响。

那是一个神情颓然的青年。他一头栗色卷发,却丝毫没有打理过,乱糟糟的如同鸟窝,而前额刘海已经长到遮住了他的双眼,只露出那纯粹的苍蓝色,此刻眼底尽是复杂的情绪,如同幽深的漩涡看不分明。而下颌上参差不齐的胡茬也昭示着这人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外貌,明明只有二十几岁,看起来却如同老了十来岁般,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那双蓝眼珠即使在蓝眸盛行的阿史那部也极为罕见,在两年前,那里还澄澈透亮如高原上的湖泊,深深浅浅的蓝在其中沉淀晕染,任何人看了都要挪不开眼。然而,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折射出亮光了,湖泊被覆上一层薄薄的灰翳,混浊死寂,毫无生机。

——可是,就在方才听到侍女们的谈话后,这双蓝眸中仿佛被点燃了一簇小火花,将阴霾渐袭的湖面照亮几分。

从周国皇宫里来的女奸细,会是……她吗?

须臾之后,他果断做出决定,拿上自己的刀剑和外套,冲出了穹庐。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踏出过穹庐来看外面的世界了。

但这次,他必须要去一趟。

他多希望自己猜错了……他不敢相信她被关在水牢里受苦的模样……

但——请白乌尔干神原谅,他居然又隐秘地期待着,那人是为了他才来的突厥。

真是卑鄙的想法啊,瑟尔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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